公孙佳请客, 用的理由是“回来之后就忙着政事,差点疏忽了朋友,宴请大家权当赔罪”。
谁敢问她的“罪”呢?
贺州老乡, 公孙佳现在可以说是请谁谁都得到。她这里帖子一下,到了定好的时间一个缺席的也没有。
公孙佳宴请一向是诚意十足的,席宴就开在了公孙府里, 正厅, 备乐、歌舞也很正经。她是摸透了这些人的脉。以前,她请这些人游园、花天酒地, 这群人是非常开心的。但是这些人一个隐讳的心思被她捏得死死的——想被认同。
相府里歌舞也许没那么撩人,他们赴宴还不能打扮得奇装异服也不敢在公孙佳家里瞎闹, 但那是相府!他们是相府的正经客人, 拿是正式的请柬,不是作为父兄的挂件给带过去的。就这一点, 心理上就极大的满足了。
他们要的, 公孙佳给提供了,公孙佳又当了他们好几年的“老大”。酒还没满上, 人就已经决定乖乖听话了。
公孙佳看着他们,也是叹气的。最蹦跶的朱瑛是在家里没能过来,可信都侯、乐陵侯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老实人。他们还有带了几个新长大了的贺州子弟, 过来给公孙佳看的。信都侯的侄子、乐陵侯的弟弟之类,十个里连两个正经人都没有。
公孙佳判断正经人很简单, 她不用考这些孩子的学识,就看他们的表情。觉得自家兄长、叔伯丢脸尴尬的,那就是有点判断力。如果还是强装成很正经、比较包容自家长辈的胡作非为、在外人面前给长辈面子,就是心地也还可以了。如果长得也还凑合、谈吐也还行,公孙佳简直要把他当大外甥一样的养着了。
可惜了, 只有一个是这样的。还是张飞虎的庶孙,东宫张良娣的侄子张世恭,被他小叔叔带过来的。公孙佳与他说了几句话,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叔叔张戟一把把他推上前,说:“在家读书呢!他跟我四哥一样,就瞎琢磨那些烂字儿!您快看看,要不给他塞国子学里成不?别放到外头,看着悬心!”
张戟一开口,公孙佳就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群货比她那个蠢外甥更傻,大外甥人是呆了点但是肯走正道,彭犀称之为“大智若愚”。二世祖们要么是能力、要么是智力、要么就是心力,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干正事儿。薅他们干点事儿,只要累一点,就一个个放赖装死。直接装死的算好的了,没有自知之明的,先接了,官架子端起来,然后胡搞一气,闹出个烂摊子来,他们就往京城家里一跑,躲起来,再装死。
还不如一开始就装死!
是的,张戟就是这样的人。不过当时张飞虎还在,把儿子打了个半死,张戟从此就与乐陵侯他们一样躺平了。他自己不跳出来干事了,心底终还有那么点装大辈儿充场面的心。实在找不着事儿,公孙佳帖子一到,他来劲了——我可以提携侄子呀。
他说的这个话也是有缘由的。众所周知,贺州泥腿子的二代、三代里有那么一些人,酷好附庸风雅,其中一个代表就是公孙佳她表哥钟佑霖。这个张世恭他爹,也是这样的人,不过他比较不走运,附庸风雅过头了,朱瑛嗑五石散救了回来,他没有,直接把自己嗑死了。留下孤儿寡母。
张世恭她娘也不是凡人,人家改嫁了,张世恭就在张家长大。亲生爹娘要是都还管着他,哪能让他被张戟拖着跑呢?
张飞虎子孙又多,国子学有名额,张家的名额没轮到张世恭。张戟就把他给带来了。
公孙佳对张戟道:“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了,光秃秃放到国子监,你叫他怎么过下去?张世恭是?你明天过来,我看看给你安排。”
张戟紧钉了一句:“您这是答应了?”
公孙佳道:“我答应你个锤子!今天吃酒呢,我现在考他书读得怎么样,你们听了还吃得下去吗?明天过来,反正我给他安排个合适的去处。”
张戟就催促张世恭,张世恭郑重下跪拜了两拜,公孙佳道:“快起来,你太郑重了。落座。”
公孙佳更得这些人心正是因为这样,你求了她,只要是贺州老乡,她还能再多说一句话,给你“安排”而不是“打发”,比如张世恭,扔到国子学可以,受欺负了怎么办?一般人就不管了,公孙佳能再多问一句,不说铺路,至少能先给你垫块砖,再让你自生自灭。有时候,就是这一块砖垫脚底下了,进了池塘里就不会被立时淹死,可以自己扑腾了。
这个道理,这些二世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了,他们更精明的家人就看得比较明白,最后就形成了眼前这么个局面。贺州各家的当家人不好说,二世祖们对公孙佳是可以做到言听计从、随叫随到,除了本领有限挑不了大梁,其他万事好说,公孙佳甚至不需要解释。
她也就不解释了!
酒喝了五分,公孙佳就直接放话了:“我在雍邑这半年,周廷在京城弄得很热闹,单先生在京里,我这府里他管得很好,毕竟进不了宫,有些事儿恐怕你们也不带他。到今天,我才算是把事情都弄清楚了。周廷他们才到京城,不知道水的深浅,你们还能不知道吗?你们别跟他们顶。”
虽然不开心,不过信都侯等人都答应了:“好!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戟才办成了一件事,他也有点飘,添了一句:“可他们总是找我们的事儿啊!堂上辩不过京派那些个嘴,顺口就说我们的不是!真想打他们一顿!要不是老霍护着,我早一条布袋套了周廷扔到护城河里了!”
公孙佳道:“胡闹!你动了朝廷命官,谁也保不住你!”
“哦……可要我们谁也不是该受他们欺负的。”
“会跑吗?”公孙佳问,“会跑,就跑来告诉我。”
不止张戟,乐陵侨居也乐了:“那敢情好!”
公孙佳道:“那说好了,咱不先动。可谁要撩架,哼!”
“好!”一群人哄然叫好。原本因为提到周廷而有所压抑的气氛又扬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公孙佳不好惹,她要出手,那必然是让人痛快的。
公孙佳却不敢放松,因为有一个人还没有表态,她笑着问:“舅舅,您说呢?”
她小舅钟泰还没说话呢!
钟泰自我感觉十分良好,他也就是要个“尊重”。公孙佳深谙此道,特意把他留出来,点出来。
钟泰道:“道理我都懂呢!大郎也对我提过,陛下也说过,朝廷还是要一团和气的。周廷勉强算太子半个岳父,以前也为先帝的江山出过力,我看陛下面子,不与他计较。可他弄来的蛮子们!那些个猪狗,什么东西?!”
钟泰的标准也挺简单的,是不是“自己人”。霍云蔚不用说,他现在管人家叫哥哥。周家以前给先帝出力,算半个,他不太计较。与周家差不多的还有两家,以前也与贺州有点关系的,他也忍了。周廷后来引入的那些个南方士族,在他眼里就“算个什么东西?!”
大长公主和郡王的幼子、先帝的小女婿、当今天子的妹夫,侄子掌枢密、外甥女在政事堂,姐夫是郡王、丞相,钟泰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公孙佳把他也请了来,就因为这位当街提起鞭子将周廷引入的一个“名士”的马车都抽碎了,马惊得跑了,他还跳下马来追着人抽。
结果当然是被章熙免了宗正少卿的职,关家里反省了。
公孙佳伸手往后指了指,道:“后门收泔水的,你跟他拌嘴,他能眉飞色舞讲半辈子,想听他讲怎么与驸马斗智的人还会请他二两酒吃呢!他后半辈子的酒都有人管了。你呢?得到什么?你别抬举他行吗?”
钟泰眨了眨眼,觉得似乎是有点道理的,但是:“那我憋着?也太不痛快了!”
“少卿丢了,痛快了?”公孙佳白了他一眼。
钟泰嘴硬:“我正好歇着,不用早起了。”
公孙佳道:“那我倒省心了,也不用安排你了。跟户部才算完算,跟工部又打完官司,我也正好歇着。”
钟泰跳了起来:“那可不行!”
甥舅俩都不是什么好脾气,大眼瞪小眼,钟泰先退了半步:“行,听你的。唉哟,朱叔父临终前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公孙佳道:“那你打头干周廷?”
钟泰翻了个白眼:“陛下护着他,我干不过陛下。”
“陛下为什么护着他?还不是你先动的手!要是他先撩的架,我回来揪下他的狗头!现在我能说什么?”甥舅俩又瞪上眼了。
“舅舅~”
钟泰顶不住了,说:“好啦好啦,听你的。”
公孙佳最终拍板:“讲好了!咱们不撩架,可也不受欺负。懂?”
乐陵侯道:“害!以前那不是没个主心骨么?现在你回来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叫我忍气吞声,我也忍了。你说话算数啊!他们那些个说话不应验的,就知道叫咱们给蛮子做脸,不顾咱们脸面,那谁受得了?”
公孙佳道:“啧啧,别背后说霍叔父的小话,他不容易的,那么多的事儿,一忙一急,口气也不好。我与他磨牙去。”
哎哟,那这就更好了!钟泰道:“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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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与二世祖们聊完,并没有贸然请贺州乡亲里的争气派。下帖子也能招了来,不过一总请一回客就解决问题,那是绝不可能的,只能慢慢来。一个一个的接触,一个一个的解决。还有一个霍云蔚,也在想要贺州老乡的支持,有得磨。
公孙佳与二世祖们吃完了酒,就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看一看霍云蔚、赵司翰的行事。
她压下了二世祖之后,整个京城顿时平静了许多。二世祖们本事不大,动静不小,能闹腾。他们一旦不追着南人闹了,哪怕只是到处吃喝嫖赌,都能让京城变得和谐。
不出意外,朝堂上也安静了下来。首先是京派,赵司翰接到拜相的诏书之后,京派齐聚赵府到贺,然后也安静了下来。不是什么都不干,而是弹劾、争吵的数量恢复到了周廷引南人进入朝廷之前。
赵司翰入了政事堂,按照进政事堂的早晚,他资历反而算最浅,签名都签最后一个。但是如果要公孙佳说,玩弄官场手腕,赵司翰并不弱于任何一位同僚。如果算上文人的潜规则、阴招,他可能才是政事堂里最厉害的角色。
公孙佳是忘不了,自己有许多事都曾借助过赵家的帮助。更让公孙佳警赐的是,赵司翰居然与霍云蔚达成了平衡。自赵司翰进了政事堂,京派对周廷等人的攻击就轻了许多,京城名士圈子里也不再编嘲笑南人的段子了。
这些小段子钟佑霖都给公孙佳记录了下来,并且添油加醋,从嘲笑南方口音的谐音梗,到嘲笑他们的饮食,以及南人不擅骑马之类。很有点秦国人写什么寓言故事,里面的蠢货反派都是“楚人”一样。
这些故事给公孙佳提供了闲暇时的一点小乐趣。
现在,小乐趣也不见了。
朝堂一派风平浪静。
一切都发生在数日之内,反正,冬至祭天的时候场面和谐得很。
祭完天,章熙回到宫里,他对现在的情况还算满意,回宫后在冬至宴前而是召了太子、政事堂、枢密一同到自己的面前。
公孙佳看了章嶟一眼,见他唇上蓄起了黑须,看起来稳重了一点。看到章嶟,公孙佳就容易想起来“运气”,这人的运气是真的好,之前谁能想到他能翻身呢?
章熙开口了:“看到你们一堂和气,朕心甚慰。只有这样,才能专注国事呀!”
他这话里的意思连章嶟都能听得懂,所有人却都装成无事发生,之前几个月根本没有什么人头打成狗脑子的破事,齐齐伏身给章熙道贺。赵司翰引经据典,祝章熙风调雨顺、海清河晏。因为冬至这一天一过,一年内最重要的工作都已经结束,能够确认这一年的收成完全没问题,接下来是利用冬天修水利、祭祀、准备过年之类了。
章熙欣慰地道:“有赖诸卿的努力。”
他再左右看看,这些丞相看起来都很平和,应该是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他选擢赵司翰入政事堂,为的就是让他能够控制京派别闹事,赵家一贯的作派还是值得相信的,赵司翰的能力也是有的。公孙佳也很让他满意,贺州那些不能不管又没法狠管的货也被她拴住了。
剩下的,就看霍云蔚的了。
章熙知道,一旦自己驾崩,儿子是不太可能驾驭住这些人的,但是,只要他临死前把路铺好,钟源也会逐渐成长,辅佐章嶟。到时候大势已成,章嶟平庸一些也能把握得住局面。
“走,咱们吃酒去!”
开宴了。
章熙根本不知道,政事堂这五位,除了延安郡王是真的啥都不管,打定主意就跟着外甥女的步子走,其他人谁也没觉得太平。一边走,一边都在打着小算盘。
江平章想的比延安郡王复杂一点,他认为赵司翰既然来了,他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奋斗了,大事听赵司翰的,他就专心去培养女婿容逸,安心等着容逸进政事堂。他估摸着,自己好好养生,能活着看到那一天。世家大族起起伏伏,没人比他更知道“延续”的重要性了。
霍云蔚琢磨着,京派的安静肯定是暂时的,是因为章熙把赵司翰弄进了政事堂,算是一中对南人大举入朝的补偿。一旦南人来得更多,京派肯定要有所动作。要趁着京派暂时老实了,得赶紧把贺州老乡团团紧,再跟周廷加快进度。一个周廷他还觉得不够,周廷的本事还是欠了点儿,要是能从南人里再选一个领头的就好了。
公孙佳想的则是,都搁这儿战前磨刀呢!现在是忌惮章熙,一旦章熙老病,有人就得亮出刀锋。她还是得把雍邑经营好了,不然每个退路。现在又多了一样跟钟源好好合计,他们得跟贺州老乡有默契。还有霍云蔚,公孙佳理解他想建功立业以及醒握天下权的心情,但是任何时候轻视京派都是可怕的。对了,她还得接着培养自己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多好,多乖,好容易让他们听话啊!张世恭看着不错啊,是放京城呢还是带去雍邑呢?
赵司翰想的则是,暂时蜇伏,只要不伤及筋骨,忍。周廷、霍云蔚终不能强过纪炳辉。还有,京派也不能托大,还是要与贺州勋贵联手。
钟源忧心章熙的身体,岳父的白发又多了许多,行走的步伐也不很轻盈了。一旦病倒了,只怕朝野立时就要乱起来!不行!不能让这中事情发生!
人人都没想过要听章嶟的意见。
所有人都明白,一旦章熙驾崩,他们是不可能对章嶟言听计从的。
赵司翰快走了两步,对公孙佳道:“你最近还有别的事忙不?”
公孙佳道:“冬至之后事就少了些。”
“那多看看你娘,你哥哥姐姐都不在眼前,她很寂寞的。我虽有两个孩子,也是她的儿女,不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心里还是不一样的,”赵司翰和气地说,“非要强行说是一样,又或者要你避嫌,反倒虚伪了。”
“叔父真是个通达的人。”
赵司翰道:“先父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做人做事得到好评没那么难的。只要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能不那么讨厌啦。”
“能这么想的人,就不可能讨人厌。”
赵司翰又问赵锦怎么样了,说苏谦和苏逊两个虽然是丧父,仍然是世家子弟娇养“恐怕性情也有些孤傲”,先为外甥和外甥女道了歉。公孙佳道:“他们都很好。”
赵司翰道:“可不敢这么讲。他们只是比一般孩子稍好些而已,万勿过誉呀。不然就是‘蠢得恰到好处’的很好啦。”
公孙佳笑道:“您这话说的,我都不好接着说了。在我这里,能继续变好,就是很好了。”
赵司翰道:“那我就放心啦!哎,到了!”
大殿里灯火辉煌,众人一派正经地排好次序,各到了自己的席上。
开席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