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公孙佳当家, 她的府里大宴宾客的频率就不是很高,除了年节时宴请自己人就很少有下帖子请人开一场大宴的情况发生。公孙佳下帖子请人,接帖子的哪怕是当年的纪炳辉, 他都得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尚书接到了帖子, 压根就没想过“拒绝”这个选项。帖子上邀的不止有他与夫人,还有他的儿子容逸夫妇二人,容尚书直觉得这事儿小不了。公孙佳虽然有着贺州人的真爽与随心所欲, 容尚书掐指一算,公孙佳现在要忙的事儿正多,突发奇想消遣他们家的概率还是极小的。
容尚书先确认了儿子这一天是不是当值, 不当值,行,那就一起去, 片刻也不能耽搁。为了示以郑重, 他还带了些自家庄上的特产——正值过年,家里的方物正多——又从书房摸了几本书。此时的容尚书只恨他那位老阿姨已经过世,不能带过去再给他掌掌眼。就是那位老阿姨走了一趟公孙府,回来断言公孙佳非同凡响。容尚书很想再有一个眼睛有这么毒的人, 再看一看公孙佳。
可惜没有。
一路上容尚书对容逸三次提起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容逸握着容尚书的手,小心地说:“未必就是政事堂的事情。”他知道,未入政事堂是父亲的一个心结。无论是出身、资历、人望还是别的什么, 容尚书都不比新家江尚书差, 结果是江尚书入了政事堂而容尚书未得入,换了谁心里都得嘀咕一下。
虽然公孙佳透露出“这事儿不是政事堂能够决定的, 得看皇帝”的意思,容家父子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点点。
直到公孙府门前,容尚书才自嘲地笑笑:“已过耳顺之年, 竟不能免去功利之心,人生在世想做圣贤,何其难也。”
容逸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请父亲过府的。”他对公孙佳也算了解了,公孙佳的身体时好时坏的,入了政事堂之后请假虽少了些,很多时候也是硬撑,是没有那个精力去消遣一位尚书家的。
容尚书低声道:“为父若是失态,你一定要提醒。”
“是。”
公孙府里一派正月里的热闹模样,正经的主人虽少,下人还挺多,公孙佳待人规矩虽严待遇却是极好,日常人人脸上都没有怨气何况是年节?个个吟吟地将人往里迎。公孙佳更是亲自到了门口接着,口称:“世伯、伯母。”将人让进了正厅里。
这府原就是定襄侯、骠骑府的底子模样,如今又比着丞相的身份装修,自是金碧辉煌,其奢靡之气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时兴的纹样,最好的材料,由最熟练的工匠操刀。侍儿也都是崭新的衣裳,上的是珍肴,乐舞也极尽美妙。做陪的是单良、彭犀等公孙佳的心腹,每个人在缺德冒烟上都很有心得。
容尚书心里更没底了,他的经历更丰富,比儿子更懂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公孙佳未必给他挖个巨坑,却必然是有件大事在等着他。
容尚书酒都喝得没滋没味儿的。
好在他有一个体贴的儿子,容逸与公孙佳说话还算自在,他笑道:“丞相这么得闲?有一整天的功夫吃酒么?”
公孙佳笑道:“我是能放开了吃酒的人么?伯父,您这儿子与我说话直白着呢,您就更不用拘束着啦。咱们是老相识了,有话就直说,怎么样?”
容尚书轻击膝头:“那当然好啦!”
公孙佳道:“其实是,我有一事想请教。”
容尚书连说不敢。公孙佳也不与他再客气,说了两次向赵家讨要个女儿的事儿:“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第一次还可说我自己也是无依无靠,也不能给人什么许诺,是我失了计较。如今我开府,什么我都能给她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好声好气地问着,却见容尚书像只被雷劈了公鸡一样呆掉了,容逸不得不伸长了手臂推醒了容尚书。容尚书这才倒吸一口凉气:“这又如何使得?”
公孙佳虚心地问:“有何不可?”这正是她百思不得期解的,回来与单良等人商议一时之间这群聪明人竟都没能悟透这里面的门道。
直到容尚书说:“阴阳颠倒,这怎么可以呢?你要她为你做些什么,那是只管吩咐的,无论是她,还是她的长辈兄弟都乐于效力的。可是女子做官,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如何处置?这男女杂处,世间妇人如丞相般明理者少之又少,如何能够主事?再者,谁来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呢?不可,不可!”
他也是激动,一时失察,当着公孙佳的面把实话给说了出来。
公孙佳道:“可我已经开了这个先例了,难道还要我退下来不成?”说着,她心里已经堆起了厚厚的防备。
容尚书猛然打了个停顿,说:“您要退?退什么?”他几乎要尖叫了,以政事堂在现在这个样子,公孙佳退了,它就瘸了啊!不能退!
彭犀最先反应过来,没错啊,是这个道理,哪有女人做官的?哦,我们丞相是例外的!
公孙佳也听明白了,她是个“例外”,各种原因凑到一起将她拱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一旦不需要她了,请她下台也将会成为共识。公孙佳心里一沉,好声好气地问道:“只是这个原因吗?”
容尚书见她也没有动怒,暗道一声好涵养,认真地说:“我看不出别的原因来。”
“哦,我知道了,是我没想到,还是经的见的太少了,以后有疑惑,还请尚书不吝赐教。”
容尚书也出了一背的汗:“当然,当然。”他看彭犀与单良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越发的谨慎了,打定了主意,接下来一定一句实话也不讲。
哪知公孙佳又炸了他一句:“那尚书可知册立皇后的礼仪吗?”
“噗——”容逸一口酒喷了出来,“什么?”他是负责起草诏书的舍人,是伴君左右的,这消息他是一点也没听到风声啊。
江仙仙一面给他擦掉身上的酒渍,一面嗔道:“多大的人了?怎么稳不住了?”她心里也惊讶得厉害,不过她当时没吃喝东西,自然可以顺势教育丈夫。
容尚书道:“难道?陛下有意……”
公孙佳道:“嗯,今天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请您来的。陛下有意先准备着,我翻过书,翻到了迎娶的,也翻到了登基之后即册立元妃的,唯有由皇妃而正位的写得很模糊。”
容尚书愈发小心了,问道:“不知是哪位……”
“陛下属意贤妃。”
不是章昺就行!谁也不想让姓纪的再回来了!容尚书松了一口气:“其实前朝做过样的事儿……”
说到礼仪方面,容尚书就是行家了,给公孙佳详细讲了,最后添了一句:“本朝要如何做,还须陛下公议再做定夺。”公孙佳道:“陛下让政事堂议,我们几个怕出纰漏,才由我来请教尚书的。”
容尚书严肃地道:“那就该紧着办了,越快定下来越好呀!前朝有准备年余的,先帝迎娶皇太后时,也准备了七、八个月。”
光是皇后的常服、礼服之类就要比着身量去做,先应付一季的就得上百绣工干好一阵的了。然后是重修一下中宫,装修就更耗时了,再添上人员、皇后的属官等等。全套做下来也得好几个月了。当然,如果是“事急从权”,倒是能一道圣旨就算完事儿了。可一般人不会选择那么做。
公孙佳道:“明天还请尚书与我同去政事堂商议此事。”
容尚书顾不得自己进政事堂这点念想,一口答应了,又说:“如此一来,诸王也能消停下来了,是朝廷之福。”
公孙佳吐出一口气:“您说的是。”接下来却再不提什么正事了。
到宴散时,公孙佳先将容尚书夫妇送上车,看江仙仙上车的时候才对容逸说:“还想从你们家请几位小娘子来帮我呢,看来也是不肯给我了是不是?在我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过两天,我还把谢普的儿子捞过来呢,平素也不是没见过。好好的女孩儿闷在家里,不会不甘心吗?”
容逸低声道:“谢家儿郎当然是好的,这京城里多少人是亲戚?通家之好也是常见的,那倒无妨。可你将山南海北的人都聚了来招考,又不知根底,更不知人品,致有贪图富贵、好乐无厌、粗鄙无文者。谁家把女孩儿放到他们面前才是疯了呢。”
公孙佳道:“知道啦,你比我娘说得还多呢。”
江仙仙道:“你自家也小心些,虽无人敢当面质疑你,可清誉也是要紧的。”
公孙佳自己是无所谓的,但是江仙仙一片好心,她也不反驳,点点头:“好。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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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道理都明白了,一是打心眼儿里不肯让女人上桌,二是防范着她新招的寒士。
公孙佳送走了容尚书,将自己人聚到了书房,开门见山地问:“我终究是异端!先生,我要怎么办才好?”
单良正在懊悔,多么明显的理由他竟一时没想到。彭犀已在检讨了:“常在丞相面前议事,与男子议事无异,一时竟然忽略了这一条,是下属的过错,容下官仔细筹划。”
公孙佳道:“还筹划什么?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准儿不会支持我的!”章熙更乐意扶持钟源,除了他们是翁婿、甥舅,恐怕也有这性别的原因。
单良道:“莫慌!不给他们机会不就可以了吗?”
彭犀想了一想,觉得单良说得有道理,也说:“只要不可替代就好。”
“世上能人多了,”公孙佳嘀咕了一声,“这顶好的又不肯为我所用。”
彭犀倒升起一股英雄气概来,冷笑道:“您说的‘顶好’的,是看着这些假模假式的京派么?只有京派望族才算‘能人’么?说句犯浑的话,先帝是不是能人?令尊、令祖是不是能人?他们是不是‘顶好’的?霍相的父亲是什么名门之后么?那也是‘顶好’的丞相之材,就是死得早了点儿,他活着的时候,赵司徒且压不过他去呢!”
单良赞了一声:“着啊!老彭!说得好!”
彭犀续道:“也不必太担心他们!他们真要是忠贞之臣,前朝亡国的时候就该殉了!赵氏、容氏百年望族,他们看过这京城里的皇帝换了三个姓儿啦!真遵什么‘阴阳’,赵司翰何必求娶令堂?容尚书又怎么会顺着先帝就同意了您入朝为官?固然可以说是他们迫于威权,让他们一辈子、下一代、子子孙孙都服于这威权不就行了吗?您还是要建功德!”
公孙佳道:“好!”又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到的,还请诸位帮我。”
单良道:“责无旁贷!”
公孙佳笑了:“酒来!”【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