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炳辉突然安静了下来, 乌易心中微哂:您也有怕的时候?
这两天接到了纪炳辉,乌易没少挨骂。只有同类人才知道骂什么最扎心,乌易有一颗好面子的功利心, 近来被纪炳辉骂得不轻。刚才, 就在接纪炳辉的时候, 纪家儿孙、家眷也将他骂得好惨。
出门真遇到了仇家, 他们反而不骂了。乌易一挑眉, 伸手撩开车帘往外一看, 却见是一极长的一列队伍,都是带甲的武士。中间一辆灵车,棺椁上罩着棺衣。又有几辆裹着素纨的马车前后相随。
乌易道:“避一避。”
纪夫人是被从唐王府捉拿归案的, 一直冷着脸,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乌易也不生气, 轻声细语地给她解释:“遇到红白事, 还是不要冲撞的好。”
纪夫人将脸别到一看,狠狠地瞪着车壁。乌易轻轻地摇了摇头,故意不说话。钟家的队伍走了好一阵才走完,街上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等到路上闲了下来,乌易才招呼人赶车。
经这一耽搁,出城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这一天赶路的计划都要受影响。纪夫人轻啐了一口:“呸!真是个搅家精!”
骂完还不解恨,又啐了一口。被儿孙们扶下车,纪夫人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纪宸等人出京之后就要与纪炳辉夫妇分道扬镳了, 他们被流放的地方与贺州并不同路,几房人各奔东西。除去已赐自尽的,余下的都跪在夫妇二人的车前, 一大家人哭成一团。
仆人是没有了的,家奴也都罚没发卖,自已带着自己的包袱卷儿,实是此生从未有之狼狈。
纪夫人心再硬也绷不住了,抱住纪宸的头哭道:“我的儿啊!”
这里哭得惊天动地,京里又飞出一队人拥簇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纪家人脸上挂着泪,往路边挪了一下,个个别开了脸,来人却是冲着他们来的。远远的就叫了:“前面是司空家么?”
乌易闻声望去,见来者衣饰鲜明,迎上一看,竟是唐王府的人。一拱手:“正是。”
马车驱上前来,小宦官麻利地摆下了踏脚的凳子,扶下来一个素衣淡妆的少妇——纪英。
纪英人没到跟前眼泪已经下来:“阿翁、阿婆,我来迟了。”又拜见纪宸夫妇,再拜自己的生母。她的生母悲从中来,与她抱头痛哭,她的姨母不停地张望。
纪夫人道:“你看什么呢?二十一娘怕是自身难保了!”
纪英也为难地说:“我求见阿姐,陈王不让见,还拦住了我家殿下不让来。殿下就让我自己个儿过来。”说着,又命人卸车,取了些为亲人准备的衣物、铺盖,又分好了一人一小包的金银。接着从队伍里牵出几匹马来。
最后一拜:“我无能,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日夜焚香祷告,求你们平安康健了。”
唐王府的管事凑上前说:“娘娘,天儿不早了,在这儿越耽搁,他们就要走夜路了。”将双方劝开,纪英直站到看不见他们的踪影才惆怅地登车,陪伴她来的人也都不敢说话,一行人默默地回到了府里。
纪英下车就问:“殿下回来了吗?”
留守的管事道:“还没有。今天大长公主家办殡事,殿下们都要过去。”
纪英轻叹一声:“我是去不得的,咱们再去陈王府上。”她料定章昺是不会带纪莹去的,除非他想拿纪莹当和解的祭品。一想到这里,纪英第一次对章昺产生了深深的鄙视——既无情义又无担当!她不由为纪莹担心了起来。
纪英到了陈王府,由于章昺不在,她也没受到刁难。纪莹无法出来,她便去了后院见纪莹,姐妹们又是一阵痛哭。纪莹先止住了抹:“先别说我了,我总算还是衣食无忧地活着,我只怕阿姨她们……”
纪英道:“铺盖、马匹、衣服、金银我都准备了,也打点了押差。”纪莹道:“你以后少来看我了,不然陈王……”
“呸!”纪英说。
纪莹低声道:“好在陛下和大臣们并没有想与我们计较,否则……”
纪英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呀?”
“这些日子先不要作声,你能走动,就进宫看看贵妃娘娘,请她也要稳住,不要再生事。总要等事情冷了冷才好转圜。”
纪英道:“你信阿翁他们要谋反吗?”
纪莹苦笑道:“当然不信,如果是真的,阿翁、阿爹、伯父、兄弟们没有一个能活的。陛下也不是很信,政事堂也没有死咬着这件事情。咱家这些仇人,做事竟比咱们的亲人要讲道理。”
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怎么这么苦?投胎到了纪家。”哭着哭着,又停住了,她们只有彼此了。纪英小声说了这几天的事情,纪莹道:“知道啦,你……罢了,去致奠也是自讨没趣。就好好守家。我是不成了的,你要是能与陈王有个一儿半女,兴许能把阿姨接回来。”
纪英道:“我如今哪里敢想这些?朝里的人也不会想让阿爹回来的。”
“我不是说阿爹,我是说阿姨,”纪莹道,“一提阿爹,谁都别想回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纪莹就催着纪英走:“叫陈王撞上了,又是一出官司。”
“你……”
纪莹道:“我会尽力活下去的,能陪你多久是多久。”
纪英抹着眼登车回府,回去之后章旭还没有回来,纪英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再应付章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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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旭也不需要纪英去应付,他正在应付章昺。看着章昺坐立不安的样子,章旭都在纳闷:我以前为什么会觉得他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呢?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失败的男人罢了。
章旭往后挪了挪,反正他排行不是第二而是第五,前面除了章昭还有章普、章旦两个哥哥,犯不着跟章昺贴着,谁跟章昺在一块儿都不会觉得自在——他又想离婚了!兄弟们看着都齿冷。
吕氏不太招人喜欢,纪莹可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不就是因为人家姓纪么?可纪莹自己又没犯什么事儿,内外给章昺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章旦看他站回了自己身后,怪怪地笑了一声:“怎么?不安慰安慰大哥?”
章旭道:“四哥莫要取笑,大哥瞧得上谁呢?”
“以往不是陪着挺好的么?”
章旭已非吴下阿蒙了,低声道:“以往要不陪着,谁都没什么果子吃。今天叫他闹起来,你看阿爹饶了谁去!”章旦想了一下,说:“我怎么琢磨着阿爹今天样子不对呀。”章旭道:“是有点怪,回去再说,别说出什么不合适的来叫人听到了。”
几人此时正陪着章熙在钟府里。
钟府重新搭起了灵棚,靖安大长公主必要亲自发送她的女儿。按照一般的做法,迁葬根本不会把棺材再摆回自己家里,而是从一个墓园迁往另一个墓园。就算是长途跋涉需要一个中转的地方,外半也是在新的墓地旁边暂时搭个棚子出来。又或者就近寻个寺庙之内的,做个法事,然后入土。这是富贵人家的做法,如果是贫苦人家,直接就一处迁到另一处埋了。
家里可能设个灵棚,也有连家里也没什么改变的。
大长公主非得说:“我得叫大娘重新认认门儿,以后能找得到我!”全家上下都由着她,钟家人也是憋得狠了,恨不得大操大办一场。遗骸运回京前几天,纪家正关着审判、人心惶惶,钟家已经开始大肆铺张了。
有御史看不眼上了一本——大长公主这事儿办得过了,眼瞅着丧礼的规模要超过当年钟郡王了,这是不合礼数的。
公孙佳把这本子给扣了下来,交还给了严格:“想弹劾我也不拦着,压七天。”
事实上根本没用七天,遗骸入京当天,章熙就轻车简从奔钟府哭来了。他一动,诸王、皇子们也追着来了,严格二话没说,把弹章给压了下来。局势太诡异了,御史再什么都不管一本一本的上,这不叫耿直,叫缺心眼儿。
章熙到了钟府,看到正在重新布置棺材。
棺材是钟泰和钟佑霖俩人跟着队伍去拣骨装运来的时候,人都死了几十年了,骨头都烂得不全了,当年陪葬的物件儿里金银都生了锈,丝绸烂成了泥。两人拣回剩下的骨头,清洗,盛入锦囊里,装进棺材带了回来。
钟泰恨得要命,差点没下令把纪家的祖坟给扒了。还好有个薛维跟着去了,好说歹说给劝住了——他提供了一个折衷的方案,画个圈儿,将纪氏的主墓给圈一圈,圈子之外掘平深犁,洒入朱砂符灰,再埋入雄鸡、黑狗。
使坏这一条,薛维比钟泰要精明得多。也就是府里个单良,公孙佳又不好欺,他才活得像个好人了,其实肚子里一套一套的,都不太像薛珍那个直肠子的亲爹。
回到钟府,大长公主也不害怕,抱着头骨哭了一场。然后公孙佳就来了,她是担心这场事办岔了特意过来帮忙的。她一来就给大长公主这里规划了,本来是准备了全套的收敛行头,遗骨已经这样了,也不好穿戴了,索性就火化了。金银重匣装了,再往棺椁里一放,之前准备的衣服、首饰都陪在棺材里,往城郊陪陵那里葬了,安排在钟祥的墓边点穴。
还有就是,她跟大长公主商量,之前她放出过话的,要给这位姨母“兼祧”,话都说出去了,她也认,就看大长公主这边怎么安排。
遗骨的安排大长公主没有异议,“兼祧”的事情她有点犹豫:“你自己家的事还没办好呢。”公孙佳要是个男孩儿,大长公主一点也不带犹豫的,这事涉亡者,说话有言灵,当时公孙佳立的誓,事又办成了,大长公主从迷信的本心里想倒是想同意的。
但是,公孙佳是个女孩子,兼祧什么的,她得亲自生。一想到生育,大长公主心里就打突。
正商量,章熙来了。
他先在灵前哭了一阵,接着逐开了要上前的诸王,自己去看大长公主。听说正在商量的事,问道:“什么‘兼祧’?”常安公主低声说了:“妹妹无子,日后的祭祀就……”
章熙看了公孙佳一眼,公孙佳当然不能说自己早就知道还有个大姨,她在章熙面前是装成才知道的,她抢先说:“我正合适,反正已经用了我的棺椁,一事不烦二主。”
章熙吃惊地问:“你的?”
“我棺材多。”
章熙叹气:“她姓钟。阿羽呢?”阿羽是钟源和延福公主的次子,出生的时候遇到父亲前线出事,母亲难产,他身体有些弱,一向不活泼也不爱到人前凑热闹,幸尔不像公孙佳那么倒霉,养了这么几年,倒逐渐康健了起来。
章熙道:“就他了!”
公孙佳就不好与章熙的外孙争这个了,说:“现在好了,事儿也定了,您也该回宫了?”
章熙瞪她,公孙佳道:“您来过就已经是心意了,再呆下去礼遇就过重了。”
“你不懂!我看还是你走,去政事堂跟霍云蔚一块儿干活去。”
公孙佳拖过一张蒲团,坐地上不动了。君臣二人对峙了一阵,直到阿羽被换了身衣服带了过来,才打破了局面。大长公主道:“行了,都甭别扭了,咱们开始!阿羽,你来。”
阿羽不能算“孝子”倒好做个“顺孙”,仪式也就有模有样的开展了。不多会儿,霍云蔚也来了,好些个大臣都来了。霍云蔚先劝章熙回宫,再劝公孙佳回府:“这场面竟要比太妃、郡王当日还要大,这合理吗?看看外面,六部官员有多少?诸王宗室有多少?不像话!”
章熙道:“又如何?”
“容易引起物议,陛下不在乎,逝者是需要安宁的。”
“你!”
霍云蔚诚恳地说:“我也很想姐姐,如果可以,我也想给她更加风光体面的丧礼。可我最不想的是,她死后还要被议论。人的舌头,是世间酷刑!”
公孙佳道:“你总得等我烧点纸钱上点供?人都饿了几十年了……”
章熙不干了:“什么?”
公孙佳道:“薛维回来说……”
几人回到家里,也不敢跟大长公主说,去的时候看到坟头很冷清,虽然坟的位置不太糟糕,式样也是标准的砌了石,平日却没有什么祭品。纪家派了人去维护自家墓园,反正不管是修坟还是上供,她面前那都是边角料。时日久了,守墓人就从她的供品里克扣。毕竟被安排看坟的,都不怎么得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霍云蔚明显感觉到章熙的怒气快要炸开了,公孙佳还没事人一样看着烧了一车的元宝才对章熙说:“陛下,请您回宫。送您登车,臣再送霍相公。”把你们都送走了,我就住这儿了!
霍云蔚也劝章熙回宫,章熙一肚子火,强压了下去被两人强行送走。霍云蔚道:“你行!陛下快气得着火了。”
公孙佳道:“有点气好,我就怕陛下心愿已了,整个人没了生气。霍叔叔,慢走,政事堂那些公文,拜托啦!”
霍云蔚被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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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当晚留宿,钟秀娥等人也都赶了回来。拜打掉了纪氏势力所赐,整个朝上掀起了一阵针对纪氏余党的攻击。纪氏家族、纪炳辉的亲近门生、旧属,罢官的罢官、降职的降职,牵涉深的更有流放者——这些都是霍云蔚在办。
既然有人走了,就会有人占据他们的位置,一时之间许多人都想走吏部、政事堂的门路把这些坑给填上!自打本朝立国以来,就没有这么多的机会!真是一场晋升的狂欢。公孙佳给她姨妈办丧事,皇帝还来了,闻着味儿的人一股脑的过来表孝心了。加之大长公主不想委屈女儿,于是凑成了这一桩大得离谱的丧礼。
公孙佳请了假,在钟府住了几天,直到送完葬才回到自己家。霍云蔚也没放过她,期间命人把文书封在匣子里让她处理。
终于尘埃落定,公孙佳揉着太阳穴回到了自己的府里。单良这几日守家,接了她之后便问:“娘子的丧事这么累人么?”
公孙佳眼睛有点直:“霍叔叔派人送了公文给我。算他狠!”
单良道:“霍相公倒是个厚道人。”没趁机抢权。
公孙佳打了个哈欠,问道:“家里有事么?”
“有,彭犀已经在等着了。”
“他?他答应做我老师了?”
“他不告诉我。”
公孙佳顾不得换衣服,先见彭犀。
彭犀还是上次那个模样,未见好,也未见更差,笼罩在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抑郁之气也还没散。
公孙佳道:“近来家中多事,怠慢了先生,是我的过错。”
彭犀摇头:“君侯将自己的事做得如此之好,何错之有?”
公孙佳旧事重提,彭犀却没有接话,而是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君侯似乎还没有看出来自己的缺陷,在下愿为君侯筹划。”
公孙佳也不挑剔:“愿闻其详。”
“君侯格局有了,应付这个格局的计划差了很多!君侯应该知道,自从进入了政事堂,就不能再按照之前的套路行事了。世易时移,变法宜矣,您似乎还没开始改变,也没有改变的计划。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公孙佳听住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