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飘扬, 天边乌云滚滚, 山雨欲来, 黄沙飞扬。
迟聿一身冰冷铠甲,高踞马上, 身后是乌泱泱的数十万昭国大军。
这来自昭国的世子相貌年轻得很,生得深邃眉眼,浑身凛冽气势宛若杀人不见血的刀, 哪怕隔得如此之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凌厉的杀气。
城楼上的少年天子无意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她心尖一颤, 蓦地偏过头去,低眸看着自己的足尖。
仰头看着城楼上的少年, 迟聿眯了眯眼,忽然问身边的宋勖,“上面那人便是天子”
宋勖微微一笑,“正是。那天子身边之人, 正是王赟。”
迟聿再次扬眉看去。
却见那少年已转过了身,之前那张极为精致的脸,却如何也看不见了。
迟聿蓦地弯唇, “倒是生得不错。”
身边的宋勖诧异地偏头。
迟聿不知怎的, 直到破了长安, 也还惦记着那城楼之上的匆匆一瞥。
他便特意吩咐下去“活捉天子,切记不要伤害他。”
宋勖笑道“主公这是还打算利用天子做什么”
迟聿淡淡一笑, 不承认, 也不辩驳。
历经千辛万苦, 长安终于被彻彻底底地攻下,将士们都需要调养生息,但长安城内还有许多潜藏的危险,迟聿活捉王赟,命人彻夜审讯,待到终于审出王赟同党之后,才命人割下王赟的头颅,高悬在长安的城墙之上。
处理好了王赟,迟聿便想起了那个清瘦俊雅的少年天子。
一日处理完了政务,迟聿在皇宫内闲逛,忽然起了兴致,路过了关押废帝的宫殿。
“世子”殿外侍卫见他来了,纷纷要跪,迟聿却略一抬手,止住了他们。
他负手而立,目光穿越紧闭的大门,黑眸晶莹玉沉,泛着淡淡的光泽,“废帝在里面如何”
侍卫道“废帝自被关押以来,安分守己,不曾反抗丝毫。”
“衣食可好”
“穿衣保暖,一日三餐都不少。”
“哦”迟聿倒是意外了,身为被废的天子,他以为怎么都会有一些麻烦,到不曾想那人竟如此安之若素。他思索片刻,索性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门槛上抱膝坐着的少年。
少年闻声抬头,见是他,身子便是一僵,一时竟忘了动弹,久久地盯着迟聿。
上回城墙上匆匆一瞥,商姒只记得此人浑身气势宛若修罗,却未曾注意到,此人年纪极轻。
与第一回不同,迟聿这回锦衣玉带,墨发金冠,一副王孙贵族的做派,倒显出三分清雅来。
像是变了一个人。
商姒盯着他一眨不眨,直到身后人呵斥了一声,“商述还不见过世子”
被人直呼大名,商姒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阶下囚了,她慢慢站起身来,垂落在袖中的手狠狠捏了捏,低下了头来。
“见过世子。”她道。
语气不卑不亢,迟聿却清楚地看见,她的脖颈上慢慢泛起微微的粉,一路蔓延到了耳后。
许是自己也觉得屈辱。
迟聿忽然心情一好,觉得眼前人着实有趣,他还没看见过有人这么容易就悲愤成这样的,看起来是在问好,实际上一副要慷慨就义的表情他就这么吓人
迟聿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闲闲道“抬起头来。”
少年闻声抬头,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
她的眼睛极为漂亮,眼尾上翘,弧度精美,但看她的眼睛时,便能想象到这双眼眸的主人,当是如何绝色。
偏偏又是个男子。
迟聿觉得有些可惜了。
但是这等美人,哪怕是男子,也是极其赏心悦目的。当初在城下匆匆一瞥,未能看得仔细,如今一看,迟聿才发现,难怪攻打长安之前,天下分布着关于她的流言。
他们说,少年天子容姿无双,生如皎皎明月。还说此少年乃是妖孽之容,自有亡国之相。
迟聿对所谓的“亡国之相”嗤之以鼻,但对“妖孽之容”格外感兴趣,他倒是想知道,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相貌,才能被称之为妖孽。
年少轻狂的迟聿,喜欢一切新奇的物事。
今日一见,倒也真是“妖孽”。
至少,迟聿一点也不想杀她了。
虽心底不想,但迟聿面上仍旧是冷淡,他细细端详了一下眼前是商姒,久到她开始主动揣测眼前这人的想法,却忽然听他一敲桌面,指着对面道“坐。”
商姒僵硬地坐了下来。
迟聿冷淡道“陛下沦落至此,还能如此安之若素,倒是令聿惊奇。”
商姒垂下眼睑,低声道“事已至此,反抗何用”
迟聿笑道“倒是这个道理。”他微微探身,凑近了商姒,忽然又道“陛下今后是什么打算”
她漆黑的眸子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不避不让,“世子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一边问这个问题,商姒的心也被微微揪紧了,有一丝喘不过气来。
她其实很怕。
被不声不响地关了这么多日,商姒打听到,连王赟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那么下一个是不是就会是她了
她不想死,她自认自己从未主动做过坏事,凭什么要为别人惹下的祸事买单
可她偏偏又身不由己
商姒那双氤氲的秋水剪眸,惶惶然地望着迟聿,自以为是在强作镇定,殊不知一切恐惧都流露在表面,反而成了诱人的美景。
迟聿瞧着,忽然柔声道“不必怕。”
商姒怔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
他这是在安慰她
迟聿也是一怔,这才发觉方才自己竟情不自禁他倒没什么别扭,索性直接道“我不动你,王赟所做之事,与你无关,不必如此提心吊胆。”
商姒这才安心,唇瓣浅浅地弯了一弯,轻声道“多谢世子。”
迟聿饶有兴趣“我破了你的国,将你拉下帝位,你却谢我”
商姒点了点头,“至少世子替我杀了王赟。”
商姒恨极了王赟。
此人欺她辱她,杀尽一切她可依赖之人,只手遮天,将天下搅得一团乱。
想起从前之事,商姒的脸色便微微暗了一寸,放在膝头的手攥紧成拳。
这个人,果然死在了她前头
只是未能亲自手刃王赟,到底也是遗憾。
迟聿也对王赟压迫天子之事略有耳闻,见商姒情状,倒也万分理解,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尴尬起来,迟聿也不再久坐,索性起身道“我先走了,宫人不会亏待你,若有缺什么,只需差人告知便可。”他看着少年有些茫然的目光,越发觉得心情大好,拂袖而去。
后来几日,迟聿便偶尔来商姒这儿坐坐。
分明他在大肆屠杀昔日大晔旧臣,但对正主商姒,却一点也起不了半分杀意。白日那些老臣肆意辱骂迟聿,喊他“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一头在柱子上撞死了,鲜血溅到了迟聿的衣袂上,迟聿为此还发了怒。
可再滔天的怒火,看见面前安静秀美的少年郎,便荡然无存。
他会给商姒干净柔软的衣裳,看着她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趴在石桌上喝茶,甚至在屋里睡到日上三竿,偶尔,他会踮着脚想看外面的世界,看最终还是作罢,老老实实地在一边自己玩耍。
迟聿觉得自己是在养花,她像一株极为名贵牡丹,只适合养在此处供他观赏。他看着她吃饭睡觉,就好像是在观赏美景,心旷神怡。
迟聿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了。
“这是什么”
少年站在石桌前,看着面前的棋盘,面露茫然之色。
迟聿笑道“可会下棋”
少年摇头。
迟聿面露狐疑之色,哪有人不会下棋的哪怕是稍微富贵一点的人家,也是懂得这些雅致的寻乐方式的,他不信,一合折扇,指着面前的棋盘,“下。”
商姒被赶鸭子上架,只好苦着脸拿起白子,随便落在了一个地方。
一抬头,便看见迟聿有些奇怪的眼神。
“黑子先行你当真是不会”
商姒“真的不会。”
下棋这种事情不用遮掩,她没必要装作自己会。
不过说起不会,商姒也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堂堂天子,虽然她一贯不大有所谓的天子威严,但是不学无术,毫无所长,听起来也太过于磕碜了点儿。
商姒轻轻咬了下下唇,却被迟聿看在了眼里。
迟聿屈指轻扣桌面,看似在沉吟,实则漫不经心地想“这等咬下唇的举动未免显得太过娘们儿了,但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居然也不显得别扭,反而还有一点点好看。”
有一点点好看的商姒,在迟聿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悄悄把棋盘上的白子捡起来,放回去,又乖乖坐直了。
经过这么多日相处,商姒虽然觉得迟聿的举动有点令人不解,但她也渐渐放下了心来,她知道,迟聿不会杀她。
相反,这个人看着她的目光,总是有一点点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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