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丝毫没有注意到底下人的表情, 他兀自读着自己的稿子,且越念, 越投入其中。
没办法, 这篇祭文写得太叫人唏嘘了。开篇就与众不同,说得不是些官话, 而是前朝京外三百里之外的一户农家。
他虽当官这么多年, 做的却都是京官, 没见过什么民生疾苦,这是头一次,他知道外头的百姓都过得什么日子。
几块薄地, 靠天吃饭,一家人都是实打实的善人,见到乞丐, 哪怕兜里再穷也会给一捧粮。无关仁义,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点良心。就是这样的好人, 却还是过得再苦不过了, 收成好与不好, 过得好与不好,全都看年景。
顶得过的时候方且留着一条命, 顶不过的时候一家老小也没几个能活。累死累活一辈子, 临到头最大的指望, 不过就是吃几顿饱饭罢了。这世道, 苦命人再善良也无济于事;富贵的作尽了恶也照样能耀武扬威。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这祭文写得太真切了, 叫人仿佛置身其中,眼睁睁看着那收成不好的一家农户苦苦挣扎,最后无奈挣不过天,全都饿死在了雪地里。
太可怜了也太无力了。
念完之后,礼官擦了擦眼泪,觉得接下来要是再这样写的话,他怕是先顶不住了。
底下的人也都唏嘘不已,尤其是那礼官读得又沉浸其中,越发得凄惨,在座但凡有点恻隐之心的,都不由得替那户农家感到悲哀。
正待听着,却听那礼官话锋一转,说到了今朝历代皇帝授田,劝课农桑一事。不同于前一段故事,这一段写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有如擂鼓一般,抑扬顿挫,叫众人顿时一解胸中郁郁之气,瞬间痛快了起来。
礼官还在朗诵,越读越顺,越读越有气势。歌颂完了大齐历任皇帝,转而又开始歌颂当今圣上。
上首的皇上突然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
这段颂文写得更为巧妙,通篇都是赞美,却听不出一点谄媚,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听得皇上心情顿时就明媚了起来,眉眼带笑,止都止不住。
皇上还待多听几句,那礼官忽然又收住了满嘴的马屁,转而收尾,开始正正经经地求雨。
“民之艰莫过于农桑事,仰赖天时,得以足衣时,得以享安乐。今承皇恩,民得田亩,恰逢春仲,得雨而成。此乃圣上之所愿,亦及官吏之所祈,百姓之所幸。仰祈灵施,莫敢忘恩。”
祭文到此为止,再没有煽情,只是照例求雨罢了,但因着前头铺垫太好,让人有些意犹未尽。
礼官读完之后砸了咂嘴,也觉得不大满足,他还没念够了,要是再来几大段也不是不行。他还是头一次读到这么对胃口的祭文呢,比他前两年读的那些乏味的祭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也不知道这祭文究竟是谁写的,不仅用心,还十分有才。
尤其是前头那几段,写得委实感人。
直到礼官下去之后,众人都还没有从其中回神。
那礼官下去的时候本还脚步轻松,却不想刚归了位子,便被上峰叫到了旁边。
看着上峰隐有不悦的眼神,礼官尚有几分疑虑“莫不是我方才读得不好”
“哪里是不好”他上峰说着,脸色更添了几分凝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他,“错就错在你读得太好了你说你出这个头做什么你读那么好做什么”
一篇祭文稿罢了,偏偏让他读得千回百转,就算写得好,也没必要读得这么投入吧。
礼官当即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天地明鉴,我也不想这样的,只是那祭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人读着读着便渐渐忘我,简直奇了怪了。”
说着,他又有了些担心“难道这也有碍”
上峰翻了个白眼,示意往上看。
上首那边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礼官按着他说得往上瞧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没有把自己给吓死。皇上的脸色,怎么比他上峰还要差
糟了,莫不是他方才读得不好,还是他中途失态,惹得皇上生气了他会不会被降职会不会被罚俸礼官越想越觉得惶惶不安,最后连往上看的勇气都没了,生怕自己一时间软了腿脚。
上首,皇上一身素衣,面色沉重地坐在位子上。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不大满意。他不满意的,不是礼官读的那份,而是他自己的那份。
不为别的,单单是因为礼官那份实在太出众了些,所以皇上便觉得自己的这份实在拿不出手。他是皇上,皇上怎么能被一个礼官给压下去了呢一个礼官,可想而知给他些稿子的人身份也不见得有多高,而能给他些祭文的,必定是有品级有才学之人。
偏偏后者输了。皇上觉得没面子,更对自己的祭文稿产生了深深地嫌弃,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读这种平平无奇的祭文。
皇上捉摸着觉得不行,不能丢这个面子,遂赶紧让人叫来了大皇子。对于大皇子,皇上还是看重的,这不,出了事情之后皇上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大皇子。
大皇子被叫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莫名其妙,待看到皇上一脸慈祥,更是万分不解。
皇上朝着大皇子招了招手“明德啊,朕听说,你最近这些日子在吏部干得不错啊。”
大皇子听此,才明白不是坏事,脸上也多了笑意“儿臣只是谨记父皇教诲,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
“不错不错,有你当表率,想必你的几个皇弟也能替朕分忧解难。”皇上笑了好几声,随后拉过了大皇子,郑重其事地交代道“叫你过来,是为了雩祀的事。朕昨日夜里批奏折批得晚了,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不好前去求雨,怕出了差错惹恼了诸神,反而不美。你们弟兄几个,就数你最懂事,又听话,待会儿求雨,索性就由你待朕前去好了。”
由他大皇子屏息了好一会儿,随后才赶忙拒绝“这如何能行,雩祀需得是父皇您亲自主持,儿臣”
大皇子说了一句,嗓子渐渐有些干涩。
若是可以,他亦是愿意的。
皇上却没当做一回事“年年都是朕主持,今年由你代为主持也不算什么。况且,你可是朕的大皇子,身份尊贵,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说罢,皇上直接将祭文塞到大皇子手里,又亲自推了大皇子上前,不由分说,“且去吧,切莫耽误了时辰。”
大皇子看着手里的祭文,有震惊,有迟疑,有喜悦但是最终,他还是听了父皇的话,主动前去了。
走向祭台的那一刻,大皇子还回头看了一眼。皇上站在原地,看到他看过来的时候,还颇为好心地挥了挥手。
去吧。
大皇子的目光从他父皇身上移开,又扫了周围一眼,果不其然。发现他代父皇站到祭台的那一刻,他的几个皇弟们,面色都不是很好看。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父皇果真还是最看重他的,大皇子微微一笑,安心踏上去。
见状,皇上也松了一口气。好了,丢得总算不是他的脸了。
眼瞧着大皇子开始念祭文了,皇上终于开始放空一切。他在想,方才那篇到底是谁写的,这么出人意料,不同寻常,他真想见一见那个着笔之人。
等雩祀之后他就赶紧去问问。
上首,被赋予重任的大皇子如今已经念完了祭文,他不知道父皇的真实想法,只觉得自己是被父皇信任了,所以自始至终都自信满满,铿锵有力。
不过没几个人在乎罢了。千篇一律的好文章,写得再好,也如同白开水一般,叫人觉得乏味。也是为了给大皇子面子,所以他们才强撑着精神听了下去。等到他终于念完了,众人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总算是结束了。
大皇子迎着众人的目光,只看向一处。
皇上还在发愣,出神间,旁边的大太监忽然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啊”皇上诧异地盯了他一眼。
大太监指了指祭台上“大皇子在看着您呢。”
看了好一会儿,无奈皇上却一直没有给反应,他都觉得大皇子有些可怜了。
皇上“哦”了一声,抬头看了大皇子一眼,冲着他欣慰一笑,以示鼓励。
大皇子失落了这么久,总算因为这一眼神找到了些欣喜。不论如何,今日最得父皇心的,还是他于方才,想来是父皇昨夜偶感风寒,身子不适,这才没有注意到他,大皇子理所当然地想着。
这一出父子神情,落到余下几个皇子眼中,却又是一出大戏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不好发作,只能眼看着祭台上的那个人继续风光得意。
大皇子也确实挺得意的,皇家兄弟几个,只他一人得此殊荣,他如何能不得意
雩祀结束之后,众人随皇上摆驾回城。途中,皇上独自坐在轿子里,尚且想了许久,最后仍旧是想不出来,便让人将王翰林给叫了过来。
王翰林过来的时候,皇上已经掀起了帘子,等候多时了。见状,王翰林赶紧请罪。
皇上不在乎地摆手“哪里来那么多的礼数,只是让你过来问个话的。”
王翰林静闻其详。
皇上一脸你一定什么都知道的神色,问道“今儿礼官念的那篇祭文,到底是谁写的,肯定是你们翰林院的人吧”
王翰林没有否认。
皇上激动了,看,他果然没有猜错,他就知道
“是谁”
王翰林正想要回答,却被皇上按了下来“等等,朕先来猜猜。”皇上觉得以自己的英明神武肯定是能猜出来的,“莫不是爱卿写的”
王翰林摇了摇头“翰林院诸事繁多,微臣腾不开手写这些。”
皇上一想也是,不说事情多不多,单单一个礼官的稿子,是绝对请不动王翰林的。也是他想得理所当然了,觉得这稿子只有王翰林才能写得出来,毕竟,前头那一段很符合他忧国忧民的性子不是
“那,是沈宗仪写的”
王翰林依旧摇头“沈大人也这阵子也忙。”
不是王翰林,也不是沈宗仪,翰林院还有谁能写得出来。这文章,瞧着老练得很,收放自如,委实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啊。皇上越发好奇了,还定要猜出来才行。他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瞥见王翰林面上隐隐的笑意,顿时福至心灵“莫不是莫不是朕的状元郎”
王翰林这回没有摇头了。
皇上抚掌“果然如此”
他一时想着自己终于猜对了,一时又想着自己果然慧眼识金,选出了这么好的状元郎。皇上觉得这个状元郎可真是选对了,又问道“状元郎在翰林院那边一切可都还好”
“挺好的,为人机灵,也肯上进。这回的祭文,是他想了十来日的功夫才想出来的。”
“聪慧还愿意吃苦,甚好”皇上一高兴,当即笑眯眯地吩咐道,“他既然也做了修撰,往后便由他给朕将经史好了。”
王翰林闻言,也没有反驳什么。
皇上自觉又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龙心大悦地放下帘子,靠在车辇甚至哼起了小调。
他就喜欢聪明的人
隔着帘子,王翰林也听到了里头的动静,知道皇上心情高兴,王翰林亦会心一笑。那孩子,总算是聪明了一回,也抓住了这次机会。
众人回朝后,关系那祭文稿出自谁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听到的人里头,羡慕有之,佩服有之,酸嫉亦有之。鲁齐林便是那个能酸得挤出水来的一个。
只可惜,屋子里并没有愿意搭理他罢了,如今大伙儿都围在顾邵前头,一个个羡慕着呢。那毕竟是给圣上讲经史,虽然他们修撰也有这个职责,但其实圣上是不怎么爱听经史的,听了两次之后,便不让他们讲了。所以,顾邵如今可是他们修撰里头的第一人
韩子朗与有荣焉“顾兄,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回头你得请客”
“好说好说,回头一定请。”顾邵满口答应。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要去那个地方,要喝什么酒水,都已经商议起来了。顾邵美滋滋地坐在那儿,什么都好说,什么都答应。
系统看他那傻样,觉得应该给他涨点教训。现在答应得有多快,以后后悔得就有多厉害,估摸着宿主还以为,修撰的月俸有多高呢。
顾邵这边其乐融融,鲁齐林那边却越想越生气。
毕竟他是为了给顾邵一个教训,而不是想看到顾邵出头。如今这个局面,鲁齐林焉能不气早知道当初他就不应该为了摆顾邵一道,当着众人的面要了那祭文出来,若是私下要,这里头还能运作一二。
悔之晚矣
鲁齐林心里恨得厉害,看见他们闹哄哄的,更加添了几分郁气,不由得冷哼道“往前也不是没有给圣上讲经史的,却是没一个留了下来,得意什么呢,没准也是个一日游的差事。”
顾邵反唇相讥“即便如此,那也是圣上钦点的。不过说来,我能有如今的造化,还得多亏了鲁大人的栽培呢。”
“你”鲁齐林指着顾邵,半晌甩了袖子,气咻咻地走掉了。
什么德行,顾邵心下不悦。这人越是说他不行,他还就越要将这事给做好了。,新 ,,,【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