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总是来的特别早,朝阳从大片橘色的朝霞中缓缓露出一弯倒扣的芽儿。
墨瓦迎着明艳的朝霞反射了一层濛濛的光晕,河岸两边柳树依依,鲜花初绽,空气里夹带着朝露的湿润,好似瀑布倾泻下溅起的烟波浩渺的水雾,抚慰着这世间的一切柔软的生命。
随着朝阳脱离地平线的拖拽,霞色渐渐散去,露出疏散的云条和蔚蓝的天空。
夏日的风总是沉细的,带着荼蘼温软到骨子里的香味,伴着鸟儿啼呖,轻柔的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拂起重重轻纱幔帐,漾了一阵阵如湖水起伏的涟漪。
繁漪坐在琰华官舍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琰华练剑,紫色宽袖直裰在动作间更显他身姿挺拔,瞧着他清瘦,使起剑来竟是那么潇洒有力。
剑气刷刷,梨树上所剩无几的红蕊梨花颤颤而动。
朝露还未被晒去,耀着一点晶莹坠在树梢欲落不落。剑尖挑起一颗石子打中梨树树干,晃动了朝露纷纷洒洒而落,便是一股清新至极的味道。
难怪他喜欢早起,享受晨光,此刻最佳。
慕家那边姚氏死了,几年里姐姐妹妹也先后出嫁,又迎进了几位嫂嫂,却是一个都不认识,想要捉弄也不知找谁。
繁漪觉得无趣,便总是黏在琰华这里。
话说慕文湘的牌位虽已经被迎回了高门的宗祠,琰华却少住在生父的家里,倒还不如每个月两回去给慕老夫人和慕孤松请安来的勤快。
三年前琰华去到工部为主事,那边便给他定了门亲事,是镇国将军李朝家的嫡幼女,还是宗室血脉呢!
谁知刚定下亲事没几个月,镇国将军夫人就病逝了,好容易熬到年初时姑娘出了孝,两家正热火朝天的议亲呢,李姑娘于每一日夜深人静之时与她的琴艺先生远走天涯去了。
高门千金与有才先生,鸿雁楼里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的说了三天三夜。
然而李家这一辈里就这么个未出嫁的嫡女,想换一个也不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繁漪观察他的神情观察了很久,真是半点都没看出来他是否有一丝的伤感。那双沉幽的眼睛里无波无澜的,好似一汪蔚蓝深海。
若说他无知无觉也不大可能,那姑娘长的美,有才情,便是她见了都有心动的感觉。他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正式春心萌动的时候,难不成就已经看破红尘了?
只能说他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这种性格的人倒是很适合去干一番大事业的。
太阳掠过屋檐打落到了台阶上,繁漪被烫了一下赶紧穿墙进了里屋。
没一会儿琰华也进来了,唤了长春打水沐浴。
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是否上衙,他总是寅正起来,看一刻钟的书醒神,若是天公不下雨便练一会儿剑,然后更衣上衙。
生活轨迹与他的睡姿一样刻板。
繁漪想着,若是这样的人做丈夫,生活虽然会比较寡淡,但是一定很可靠很安心。至少不用担心他会不会出去养外室什么的。
不过那李姑娘会为了情爱与人私奔,说明是个浪漫多情的人,这样的人需要甜言蜜语来浇灌。若她与琰华做夫妻,估计……
一个整日哀愁丈夫为何对自己一点都没有爱意,一个莫名其妙妻子怎么又伤春悲秋了?
那画面感莫名好强啊!
琰华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衫从净房出来,窗外有风进来,拂起他乌发,发梢上的水底落在衣服上,留下一地浅灰的影子,为他的清淡添了一丝疏懒随性之意,浅青色的发带垂在他耳侧,衬的那白皙圆润的耳垂格外清秀可爱。
繁漪忍不住去捏了捏,然后就见他脖颈间的鸡皮疙瘩刷的就起来了。
琰华微微一叹,似乎不大理解为何自己总是莫名其妙觉得一阵阴恻恻。
繁漪抚掌而笑,“太可爱了。”
“琰华。”南苍从外头进来,额角有薄薄的汗水,神色轻快道:“许慕氏死了。”
繁漪正把玩着窗台上的一盆石榴花,拨弄着明艳的花朵摇来摆去,好似在风中摇曳一般,闻言挑了挑眉稍,“这么快,还以为能再热闹一阵子呢!”
算来,自从罗氏敲上慕文渝之后,繁漪已经很久没有去给慕文渝送过“钱”了。
反正以罗氏的刻薄精明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叫慕文渝受着她最爱的银钱折磨,慢慢熬干她的心神,再被丈夫和儿女厌弃抱怨,倒也是个很好的惩罚。
琰华淡淡“恩”了一声,起身去了书房,拿了本书慢慢翻阅着。
南苍看了眼书桌上的砚台,感慨道:“她为了银子算计别人的性命,结果最后自己又掉进了别人的算计里,赔光了所有家私,也算是报应了。”
“倒不想许慕氏的女儿竟是个狠心的,咱们不过让她听了出‘弃卒保车’的戏码,她便把自己想成了那个‘车’,毫不犹豫的就把许慕氏杀害大姑娘和四姑娘的信亲手送到了姚家和楚家。”
这也算是死在自己女儿的手里了,当真是最大的讽刺!
琰华垂了垂眸,淡声道:“谁动的手?”
南苍道:“楚家先动的手。”默了默,“大姑娘留下的两个孩子,方才被姚家的人乔装成人贩子带走了,送去了泉州方向。”
琰华微微抬了抬眉:“也好。”
南苍点头道:“留在那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还不知会被教养成什么样子。”倒了杯水放到琰华手边,沉声道:“当初咱们暗中把许慕氏害死大姑娘的事透露给罗氏,等了这三年多,终于让罗氏找到了人证。如今,总算是给四姑娘报了仇了。”
琰华看着杯里的清水,清澈的容不下一丝杂质,低低的声线里有不易察觉的可悲:“人都死了,报了仇她也不会知道。活着的人所做这一切,原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心底的遗憾而已。”
南苍长吁一声,语调里有一丝春日细雨断续难接的伤感:“姨母原本也不过咱们几个相互依靠着。去了慕家到底是寄居,万事掣肘牵绊,也少有人真的关心咱们的处境。去了侯府,人心更似刀光剑影的深沉难测。”
南苍也算是慕文渝养大的,自小称了姨母。
“这些年明枪暗箭的与那些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斗着,她那一点点的关怀倒是越显可贵了。若她还在,如今咱们……”
或许也能给她一点支撑了。
琰华眉心微动,却只澹声道:“都晚了。”
繁漪微微一怔。
原以为慕文渝会被晋元伯府分出去,是因为自己送给她、给许家亲友的“钱”的缘故,没想到白日里她不能出门、看不到的时候,琰华竟是从未放弃帮她报仇。
自来嫡母都瞧不上庶子,尤其许汉杰这个世子不是罗氏自己挑出来的继承人,慕文渝这个媳妇更是个厉害的。
老了多半是无法再摆嫡母威风,罗氏自然是恨不能弄死他们才好。
晓得了慕文渝这么个致命的把柄,肯定是要好好为自己谋划的。
一旦说服了知情人作证,便可在重掌中馈的同时,让慕文渝把亏空的银子填补上去,一举多得。
她这送出去了这么“钱”,倒是歪打正着的帮了自己和罗氏一把?
繁漪坐在长窗上,看着一缕清光落在手边,有些烫,她却一点都不想收回去。这样的痛又如何能与自己心底的绝望相比呢?
她是被自己的血缘之亲害死的。
他也被血缘之亲算计着。
他们的人生里,难得的至真情义竟都是外人给的。
到不知是可悲,还是幸运了。
夏日炎炎正好眠,到了午间便想歇午觉,长春打着哈欠正打算看看院门儿是否关好,却听外头一阵喧闹嘈杂便出了门去瞧。
哪晓得回来时竟是一副见鬼的模样,跌跌撞撞的冲了院里,七手八脚的爬起来“碰”关了院门还上了门栓,急急忙忙的奔进来。
圆脸刷白道:“公子!公子!外头忽然不准外出,街道上都是禁军在做驱赶。方才对门王大人家的小厮与禁军回了几句嘴,竟被禁军当街砍了脑袋!”
琰华微微拧了拧眉,声音依然平静无波:“去和厨房的陈妈妈说一声。”
长春应了一声,两条腿打着摆子便出去了。
南苍听着外头铁蹄嗒嗒,沉声道:“听说十几年前京中遇同样情形是先帝有一回病重时,大员府邸皆被神机营和禁军的人把持住。如今新帝登基不足两年,位子还未坐稳,恐怕……”
恐怕当初执念着那个位置的人,还是不肯放手了。
“我不是什么大员,这里离繁华街道也远,应该也闹到这里来。”琰华放下书册,望了眼窗外,“你注意外头动静,若是隔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去帮一把。”
琰华现在住的地方是皇城西侧的官舍,离衙门骑马大抵也得半个时辰,住在这处的都是些低品的小官儿,没什么家底儿买不起京中的宅院,甚至有些身家背景差一点的,轮不到安排官舍,只能租住百姓的房屋。
这些小官儿身边能有个小厮伺候已经很好,哪里还会有什么看家护院的卫护,若是被闯门,大约就只能送上脖子了。
南苍点头,“我知道。”
到了晚上,一眼望去是满城的灯火通明,街道上的马蹄声不曾停歇。
繁漪大摇大摆出去瞧了一眼,立马吓回来了。
街上被砍的百姓实在不少,身首分离的躺在街上也没个人收尸,虽然也没有刀能砍着她,但那场景实在可怖。
好在她现在只受香火,不吃饭~
第二日一早,隔壁的王大人犹豫着要不要去上衙,结果刚出门就被禁军一角踹了回去。
正打算出门探查情况的琰华慢条斯理收回了脚,回了屋,拿了把剑出来,开始练剑!
繁漪:“……”
长春:“……”
南苍:“……”
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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