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似乎没人注意到,葛氏的病表面上看起来好多了,实则却越发严重了。
煨着炭盆的房间,给夜里的寒凉带来唯一几丝暖气。炭火的味道实在难闻,导致咳嗽也愈发频繁。葛氏掩着嘴,刻意压低声音轻咳,却因为刻意压着,导致胸腔震动愈发强烈,最后强烈喘息到几欲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声音被她死死捂在嘴里消化,尽量不泄露出来,让隔壁房间的人听到。
这身子……还是老了。
忍过这一波的急促,后面就能缓和些。
待缓和之后,她提起笔,在信纸上一列一列地写下字迹。一封不够,足足写了五封,她才停下来。手已经冻僵了,字迹也愈发显得僵硬,最后她一封封地将其折叠好,用米糊封好口,在信封外敲上她的私章。整理好一切将信封端端正正摆在桌案上之后,她才起身脱掉大氅,拿起靠在一旁的拐杖,慢慢往床边挪动。艰难地翻身上床,又是一阵低咳。
她索性将被子蒙住脸。
忍过这一小段就好了。
这些信是写给曾经同她交好,如今远嫁各地的的夫人们。信中无一例外,都是祈求向她们借银钱。为了三万两银子她出卖了自己的爱情,只希望友情卖的价格能更高些罢……
四方小院的夜深重,而拴在天边另一头的夜色,今夜看得见一丝弯月。等到云层飘来,很快便能将这仅有的月色遮住,而等到那时,便是一场小战的开幕。
山林之中,低矮的树丛掩映,躲在树丛之后的大霖和北朔官兵,在没有得到上面指令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朔鸣公主一身戎装,躲在草丛之后。月光从上而下倾泻在她的头顶,连那道碍眼的疤痕也不觉得刺目了。
她望向侧方石块后面躲藏的戎装少年,目光中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在内。
一个多月的时间,第五胤周身的气质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沉重的戎装穿在身上,将整个身形衬得愈发厚重,剑眉斜飞入鬓,眼眸狭长而冷凛。风流倜傥的胤王爷竟也能有这般英姿飒爽的一面,叫人看过称绝!
察觉到她的目光,第五胤微微蹙眉扭过头对着容庇道:“消息可有误,确定叛军都在寨子里?”
“属下亲自查看,绝无可能有假。”
“好,今晚便让他们尝尝瓮中捉鳖的滋味。”
第五胤唇边扬起一抹邪肆的弧度,离开京城之后,整个人的眉眼似乎都变得张狂起来。
“……”
“对了,栾京如今状况如何,可有异动?”
他们走得急,好多事尚未来得及收尾,便领兵出了城,疾行大半月才方到达山西黄巾军泛滥严重之地,有好些事尚未来得及交代,比如圣上龙体,朝中局势。
容庇很是理解:“据暗卫传来,目前朝中太子已经将曾经的三皇子党清理掉一部分,目前朝中几乎是太子的天下。北朔使臣已经启程回北朔奏明您与朔鸣公主的婚事。再来就是珍贵妃娘娘被软禁珍琇宫不得外出。圣上仍旧昏睡尚未转醒。”他沉吟了片刻,“您,现在应该就是太子殿下的首要目标。”
“切!让他放马过来。”
第五胤冷冷一笑。在这让三皇子第五朎埋骨他乡的山西黄巾军老巢,他早已料到会有陷阱,何足为惧?
“您知道便是,属下和暗卫都会拼死保护您。”
“……”第五胤拍拍容庇的肩膀。容庇不再开口。
容庇说完很久之后,第五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就这些?没别的了?”
还,还有什么?
容庇不明所以:“所有值得报告的事,暗卫都不会有遗漏的,属下也是如实禀告。”
“虞七。”
第五胤默,然后低声开口。
容庇沉默了,走之前,预测此番行程凶险,他自作主张将守在虞七身边的暗卫统统撤走,调到了第五胤身边暗中保护。也就是说,其实现在虞七身边并没有他们的人。
他以为,主子已经在北朔和二姑娘之间做了选择,若不是,当时也不必在出征当日,眼看着二姑娘纵着奔霄疾驰追来却派自己前去应付,将她草草撵回城中,明明那天二姑娘哭得跟泪人似的,连他看着都会觉得心疼。
可如今陡然被问起,他拿不准主子心中所想。硬着头皮:“一切安好。”
第五胤默,似是心中略微放心,但又有些不甘:“难道就没有一句口信传来?”
“没有。”咬牙。
小姑娘就这么默认了他与朔鸣的联姻,不争也不抢?
可酉酒明明说,在乎只会让人担忧失去,敏感吃醋才是。
他蹙着眉,实在有些烦闷。
此时,远处飘来的浓雾将月牙完全遮盖,洒在朔鸣头顶的月光消失不见,整个山林回归一片漆黑寂静。
嘘。
第五胤拧眉正色,眯起眼看向前方的寨子。
“上!”
顿时,低矮的草丛石头后窜出不少黑影,乌压压地往寨子躬腰而去。
柳家有情有义,直接借了二十万两给柳氏。她从柳家回来之后抱着这堆银票又哭又笑。她们现在这一小家子人如今都有了各自的任务,柳荷苒和虞七负责盘个大店铺下来做生意赚银子,张麽麽、玉兰玉锦和春苓几人平日里除了整饬家务,还承包了几条街的洗衣差事。冬天到了,每件衣服基本都能赚个几文钱,一天四个人能洗四十件衣裳,便能赚四吊钱。积少成多,只盼望能早一日救出虞重阳和椿木。
葛氏送出的信在京城的已经收到了回复,还有一两封至今尚在驿站路上,不知等到来年春节后能否收到回信。
只是,随信夹杂的,不过是区区一两百银子,杯水车薪。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虞七无事的时候也会帮着几人浆洗衣裳,什么活儿她都干过,只要能挣银子,一分一毫都好,她统统都愿意做。
不顾身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就是,许久未发作的月事,疼起来能将人生吞活剥。
她谁也没告诉,白日里照旧坐在院子里用从结了冰的井里提上来的井水,一遍遍地浆洗衣裳。不同的布料要分开,深色的和浅色要分开,有的布料金贵,不能用杵子,只能用手一点点地搓洗。
冻到整只手通红,还生了从没长过的冻疮。晚上就一个人抱着被窝里的暖炉,贴着肚子暖着手。痛到浑身无力蜷缩成一团,仿佛又回到了初潮的那个夜里。
夜露深重,蛙鸣阵阵。
金戈铁马,寒刀利剑。
她流了一裤子的血,感觉自己快要死掉。
带着少年体温的软甲从头套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上半身和屁股都罩进去。那夜刻骨铭心,少年在自己的身上捅了好几刀,全身心地将自己交付给她和奔霄。
被喜欢的人全心全意地信赖,腹痛但温暖着。
怀中抱着暖炉,嗅着回忆里香甜的气息,虞七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稳,如同抓着一块浮木,起起伏伏不知会飘到何处。
迷迷糊糊醒来之后,身上软软的毫无力气,肚子的阵痛催促她快些醒来。
“姑娘,姑娘……”
听见春苓的呼唤,虞七请蹙眉头,挣扎着掀开眼皮。入目的是春苓担忧的面容。
“姑娘,您是不是小日子来了。昨日你还帮我们用冷水洗衣裳,这可不会疼嘛!”
“……”虞七轻轻摇头,唇色依旧是虚弱的白,“没什么,休息一会就好了。”
“……”春苓急得跳脚,却无能为力。
女人这小日子就和赌场一样,痛不痛都是看老天赏饭吃,再痛也没人能帮你受着。
“好了别担心我了,我休息一会自然便好了。你今日不是还要和玉锦姨她们去送衣裳麽,耽搁就不好了。”
“可……”
“快去罢快去。”虞七推拒着她的手,笑着让她离开。
春苓思忖了片刻,有些忧虑道:“表少爷来了,不然让表少爷帮忙照看你一下?”
表少爷?
虞七脑子痛得不清醒,只顾着叫她快些离开,便一个劲儿地点头应承,完全没思考到底春苓口中所说的是何意。
春苓唉地叹口气,着急地跺一下脚,冲了出去。
虞七闭着眼,听见房中又有进来的脚步声,只停留了一会便再次出去,接着便是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摆弄柴火。
很久之后,敲门声响起——
当当。
小心翼翼的声音,试探性地听里面是否有动静。
半晌没声之后,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端着陶碗的人影慢慢挪进来,复将门轻轻阖上。
“宝儿,宝儿……”
似乎梦里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推搡自己,虞七艰难地将眼睛隙开一条缝:“春苓?”
啊不对。
“柳天宁?你怎么在这儿?”
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就忽然想起,好像春苓有跟她提过,只是她没反应过来表少爷是在指谁。
“我,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正好撞见你不舒服。”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守在一个来葵水阵痛的姑娘榻前,说起来有些唐突。只是春苓出去抓药跑得及,托他帮忙照看一下。他想起家中母亲身子不爽利之时,身边的丫鬟总是会熬上一碗黑糖水,于是他便也在虞家小院里翻箱倒柜,总算找到这一小包姜糖,手忙脚乱地生了火,中途火实在难以掌控,灭了好几次。折腾好一阵子,最终熬出来才这么一碗。
“还痛吗?要不要喝点姜糖水,应该会有一些用。”他声音温润,如同池边静静流淌的山水。
虞七点头:“……”
兀自从榻上撑起身子,一手仍捂着肚子上的暖炉,另一手接过陶碗,将整碗姜糖水一口一口喝了个精光。
暖流下腹,瞬间便感受到体内注入一股热量,慢慢驱散原本堆积在腹中的寒气:“谢谢。”
没想到,竟然是他来照顾自己,隔着碗沿儿,悄悄瞄了他一眼,说不出心中此刻是什么感觉。
柳天宁接过空碗,对着她伸出手:“暖炉中可还有炭,要不我再帮你加些?”
“好。”
将捂在肚子上的暖炉从被窝里慢慢塞出去,虞七紧紧拢住被檐儿,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藏在里面。柳天宁不磨蹭,接过便匆匆出去,重新往里添加了两块新炭。
进来之时,先是在门口处立了一会拍打拍打身上的寒气,确定不会将寒气过到她身上之后,这才赶忙跑过来,将暖炉放在床边:“好,好了。”
被窝里伸出一只软绵绵的小爪子,罩在暖炉上,将其慢慢拖回被窝。
暖上之后,温度果然比之前都快变成冰凉得好上太多,刺激得她差点没仰起脖子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
柳天宁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抱在怀中捂热之后,才盖到被子之上,厚厚一层的重量,压在虞七心里。
半张脸藏在被子里,晦暗不明。
“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柳天宁连忙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都是应该的,你身子不舒服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别再勉强自己做损坏身子的事好吗?
大冷天的别再用凉水洗衣裳了,姑父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虽然我们家只给了二十万两,但我自己还有些闲钱。呐,我自己存的都在这里了,不多,只有五万两,你先收着罢,剩下的我会继续想办法,就别让自己这么累,好嘛?”
厚厚一叠五万两的银票,面值都是一百两二百两堆起来的,被理得整整齐齐,摆在她的床边。
不知怎地,她却觉得收不下去。
她轻轻摇头:“我不要了,你拿回去罢。”
“为什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柳天宁立刻紧张起来,搓着手紧张兮兮地问道。
小心翼翼地模样落在虞七眼中分外刺目:“你已经帮了我们这么多,我要有多厚脸皮才能继续拿你的好处呢?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不比以前,是个无比深的大窟窿,你沾上了以后甩不掉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在意。只要能帮上忙就好。”
“柳天宁!你清醒一点!”
他茫然地抬起头:“我,我想娶你。”
“……”虞七听到了什么?双眸睁大,心中一道惊雷落下。
柳天宁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捂住嘴,又想着反正破罐子破摔,心里话既然出来了哪还有收回的余地,便索性一股脑统统倒出来:“若,若你成为柳家少夫人,整个柳家都是你的,我便能用整个柳家来帮你。我知道姑母想要开个铺子,但就算开个铺子想要在三个月内挣到八十万两也很困难。我也知道你们在很辛苦地攒钱,可即使洗上几十年的衣服也凑不够。让我帮你虞七。”
他带着祈求的神色一股脑说完,连大气都不敢喘,绷紧了神经涨红了脸,紧紧注视着虞七惨白的脸色。
好似他的求娶,压根不是欣喜,而是压在肩上沉重到极致的负担。
他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由涨红变得灰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被一根绣花针戳破了一般,倏然消散扁成一具空壳。
他看见虞七强笑半分:“表哥别开我玩笑,我现在不还是胤王的人嘛,他送来的聘礼都还没有正式退回去呢,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他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柳天宁动了动唇,嗫嚅着,“对不起。”
少年青竹衣衫显得灰败,他静静背过身,垂下肩膀,连头顶的发髻都似乎颓然地耷拉下来。
他深呼吸几口,房间里压抑的氛围几欲令他喘不过气。
“我在外面守着,再帮你熬些姜糖水,你若是有需要,喊一声便是。”
说完,他匆匆逃离了这个压抑的房间。
院子里虽然寒风刺骨,但凉着凉着也就不再觉得冰。【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