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
众人审视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谁还能不知道二姑娘的名头,只不过如今这名头变得极为复杂。但这些城卫军仍旧不想难为她,对视一眼,让开一条道来。
虞七二话不说,提起裙子便向府内冲去。
府内的情况一片狼藉。比府外足足多上一倍的城卫军穿着一身戎装,腰间配着大刀来回穿梭,每个院子皆有人在搜查,地上一片狼藉。书册信件被统统搜查出来,不要紧的就随意丢弃在地上,任来来往往的城卫军踏上一脚,而凡是值钱的东西则被统统搬出来,包括各房的珠钗首饰,归整个虞家所有的地契田产。而虞家一大家子上至虞老爷子葛氏,下至烧火做饭的麽麽如今全被看管在前院,跪了一地。
“官爷啊,这这这,我们家当真是遵纪守法,绝无半点通敌叛国的行为啊!求求官爷行行好,像大老爷反应反应可好?我们虞家可是皇商啊,还是胤王爷钦点的……”虞老爷子这么一个要面子的人,竟然跪在地上朝城卫军的头头哭诉。
“放开!通敌叛国是重罪!你们虞家简直不知好歹!是与非都交给证据说话,你们给我仔细搜,任何一个证据都不要放过!谁敢徇私,同罪论处!”
“是!”
满院子的人都吓呆了,胆小的丫鬟们早已互相抱住嘤嘤地啜泣成一团。
虞七被满院子的悲戚深深吓到,一种无力裹挟住她全身,心里渐渐弥漫起极其糟糕的预感。是谁,是谁在对虞家下手!
“阿娘!祖母!”
她推开官兵,冲进人群中跪到柳荷苒和葛氏身前,紧紧抱住她们,“你们没事罢,可还好?可有被为难?”
“宝儿!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做什么!看到外面出事不知道跑得远远的吗,进来送死干什么!”柳荷苒原本还算冷静自持的神色瞬间难看起来,紧张地扶住虞七的身子,上下抚摸,生怕外面那群刀剑不长眼的家伙伤到她的宝儿。
“娘,冷静,你放心这些人不敢对我如何的。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了,为什么我竟然恍惚听到通敌叛国四个字?”
一说到这个,柳荷苒的神色弥漫上哀伤。她紧紧将虞七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生怕她冲动:“今日你和你爹出门之后,城卫军将便带人上门,硬是说我们虞家有人通敌叛国,奉命搜查虞府。将我们全部赶到这里,他们已经查了半个时辰了!”
“那阿爹呢!”
“他们派人去铺子上把你爹押回来,已经在路上了。”
“那他们是冲谁来的?”虞七莫名呼吸一窒,手指跳动,莫非是冲二房冲她来的?
柳荷苒悲怆地摇头:“我不知。但你爹哪里会是做通敌叛国之事的人,会不会是大房?”
虞七的视线落在跪在地上抱成一团的常氏、虞依湘身上,她们前面跪着满头是汗面容灰败的虞重千,甚至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之中,连刚巧从书院回家休沐的虞家第三代唯一金孙虞长庆也被牵涉其中,面色发白,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祖父抱着城卫军将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
大房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说是他们犯下的,倒有几分可信。
她皱着眉细细思索这其中门道。她总觉得太巧,绝对是有人想要对虞家下手,可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能调动如此数量庞大直属三军的城卫军,来对她一个小小的虞家动用此手段!
还没等她从脑海中理清线索,远远地便听到高呼——
“报——”
“找到了找到了!”
一身戎装年纪不大的小将士兴奋地从后院跑来,手中高举着几封书信,跪在首领身前:“报军将大人,属下从重阳苑里找到了他们通敌叛国的书信!”
什么!
重阳苑!
虞七身边的柳荷苒重心不稳,一屁股跌下去!
葛氏瞪大了眼,手中一串的禅珠断掉,珠子呼啦啦滚落一地。
那年纪不大的将士满脸上洋溢的喜色,如同鞭子一般狠狠抽在虞七脸上,将她脸色抽得煞白!
她高声厉喝:“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重阳苑里搜出来的!”
那军将也不在乎她此时的冒犯,神色凝重地接过书信拆开来看,看完之后再郑重封好,扬起来对她示意:“物证在此!此书信上落款的是虞重阳的名字,封套上还敲着虞重阳的私章,还有何可狡辩的!”
“不,给我看看,我识得父亲的字迹,绝不可能!”
虞七冲上去一心想要去夺信,此时的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所谓“物证”压垮了神智,只一门心思急促地上前。
可惜,她一个姑娘家。
还没靠近军将大人的身,便被那位小将士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到在地,一袭白衣扑上尘垢。
军将大人剑眉倒竖:“胆敢毁灭证据者,死!”
立时便有一把开了鞘寒光闪闪的刀刃横在她脖颈之间。斗笠翻起,露出面纱下她鼓成铜铃的水光双眸和咬得死紧的腮帮子。
跟在第五胤身边这么年,何曾见过她是个怕事的人。她冷笑:“若证据是真的,何必怕查验!莫非大人是受了谁的命令,前来冤枉我爹的!”
“伶牙俐齿,来人,掌她嘴!”
方才那个小将士摩拳擦掌朝她而来,葛氏和柳荷苒立马奔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这时,外面传来通报——
“报军将大人,虞重阳已带到!”
在一众虞家人目光注视之中,虞重阳被押解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口。他的身旁有两名全身戎装的城卫军将他的手反扣在身后,就这么走进来。而虞重阳本人,沉脸蹙眉,哪怕手被扣在身后颇为不舒服他也未曾吭声半句!
柳荷苒和葛氏瞬间泪盈满眶。
“夫君……”
“重阳……”
看到她们,虞重阳的神色才有了变化。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却转头朝着为首的军将大人眯起眼:“敢问大人,草民究竟犯了何罪,犯得上城卫军对草民家眷动用私刑?”
“跪下。”
他被人从后面一脚踩中膝窝,砰地一声,双膝狠狠砸在地面。
“阿爹!”虞七目眦欲裂,爬起身往他身边冲,却被死死拦住,再次被推回地面!
膝盖骨这声闷响,光是听着都可想而知会有多痛。
可他仍然笔直地跪直身子,面容只轻微一皱,反而对眼泪不知不觉爬满面的虞七轻轻摇头。
“大人,何故!”他提高音量,掷地有声。
军将大人的军靴慢慢踱到他面前,停在他面前,然后嚣张地踩上他的胸膛。那双脏污的靴子就这么踩踏在他干净的外袍之上,还用那满是泥泞的鞋尖用劲儿点他的胸口,让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晃动。
那几封书信拍打在他脸上。
这种极具折辱的姿势。虞重阳却冷着目平静地直视他。
“敢做就要敢当!你要是认罪我还能当你是条汉子。你虞重阳,趁着跟西漠通商,在商队之中暗中向西漠人透露我大霖情报,通敌叛国,这几封书信就是证据!”
“胡扯!”虞重阳终于弄明白原委!喘着粗气双目欲杀人!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那没办法了,你府中家眷都只能跟你一起受难了,来人,将虞家所有人等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虞家众人顿时骚乱起来。下人们嘤嘤哭作一团。大房的常氏吵嚷起来,叫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要连累全家,又被虞七一个冷如寒霜的眼刀吓得噤了声,壮着胆子大哭:“我有说错吗,二房全是一群拖油瓶害人精,虞七你爹做出这种卖国之事,你还有什么脸瞪我!”
她的落井下石二房并不意外,但却让柳荷苒和虞七务必后悔为何没有早一日捏死她,让她活得好好地蹦跶到如今!
葛氏无法靠近虞重阳,但却强行扯出一抹微笑来:“我儿没做过的事,不认。娘信你,这天牢又如何,我们都愿陪你走一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就不信这普天之下难道还会没有王法,颠倒黑白,屈打成招?”
“娘……”
虞重阳什么都不怕,可看到葛氏的笑,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整个虞家乱哄哄地闹成一团,人情冷暖,人生百态,不过如此。
虞老爷子颓败地跌在地上,尽显过往无人发觉的老态。他不想这把年纪了还进天牢,进去之后哪里还有命出来,可那一面又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世间说不尽扯不完的皮,流淌不尽的时间,纷扰嘈杂的人心,都恍若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是非黑白,清清楚楚。
虞重阳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刻一般清明:“大人,我一个人的祸我一人扛,与虞家众人皆无任何关系!”
字字铮铮,声音不大,却敲响在整个院子所有吵嚷的人心上。
一时俱都沉默下来,像是对个人命运的宣判。唯有常氏尖利的声音响起:“大人,他认罪了!别抓我们!我女儿可嫁到县令家的!”
军将大人看了一出好戏,心情大好,大手一挥:“早承认不就好了,锁上押走!”
早已准备好的枷锁便扣到了虞重阳脖子和手腕上。沉重的木板和铁链仿佛一下将他整个脊背都压弯下来。
后面的城卫军推搡着他的脊背,前面的城卫军牵着铁链,将他往虞府外带去。
“不要啊!重阳!”
“阿爹!”
“夫君,别承认……”
“重阳……”
连虞老爷子都忍不住起身,颤巍巍地伸出手,老脸悲戚。
围观的百姓比起刚才只多不减,凑热闹是人之天性,更何况尤其是权贵落马一朝跌落谷底的戏码,更是叫人看得津津有味。在有人得知是虞家通敌叛国之后,群情激奋,一浪接一浪地妄图冲破城卫军的封锁恨不得上前揍死卖国罪人。
这些百姓的亲人、儿子、丈夫不少是因为年年征兵,攘西安内而不得归家,甚至战死疆场为国捐躯,此时得知虞重阳正是在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更是义愤难平。
既然碰不到他的身,一些烂菜帮子纷纷朝他扔过去。
虞家众人被拦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虞重阳受着不白之冤却无处申冤。
虞七不知哪来的力气,冲破城卫军的挟制,奔到虞重阳跟前,为他挡住所有投来的烂菜帮子,硬生生地用自己弱小的身子张开双臂。
“谁啊,带个斗笠,知道不敢见人是!”
“通敌卖国该死!”
“……”
辱骂声浪一浪接一浪,刺得耳膜隆隆发疼。
虞七索性一把扯掉头上的斗笠掷在地上,露出一双通红却凶狠的双眸:“我看谁敢扔,谁敢带走他!”
她的下颌线绷成倔强的线条,咬牙从喉咙里磨出后面的话。尽管这话说出来会让她难堪到极点:“我是胤王妃,我命令你们放了他!你们不怕王爷回来找你们麻烦吗!”
身边的城卫军抱着双臂咯咯笑出声来,笑声扩散得越来越远。
谁都知道这位虞家二姑娘讲了个笑话。
“痴人说梦!胤王爷已经和北朔公主联姻了,胤王妃哪里还有你的份!”
“青天白日的,狐狸精就开始做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叛国罪人的女儿还有脸肖想嫁给胤王爷!”
“……”
这些人的言语,是虞七这些日子里自己一遍遍说给自己听,强迫自己放手的稻草。
一根一根地往上添,她想日积月累总有一天能够压垮仍旧对他念念不忘的妄想。
只是,她没想过把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亲手掐开以示众人,还要任由他们指手画脚。
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这个身份还有那么一点点用,一点点就好,让她救下阿爹,她下次一定小心翼翼,不再乱偷穿朔鸣的衣服,真的……
踏着众人的嘲笑,军将大人踱到她面前,用裹着刀鞘的佩刀敲在她的肩胛骨上。
她本就瘦,被硬物敲击的骨头是疼痛的,但能忍。
敲了几下之后,佩刀从右往左挥动,一下砍在她脖颈之上,她整个人顿时失去全部力气,软绵绵地倒下去。那力道控制得刚好,不会让她晕厥,却会让她力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遭发生的所有事而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宝儿!”
虞重阳挣扎大喊,双目泣血。
“怎么样,前胤王妃,啊不,罪人之女,这滋味可还好受?放心,过一个时辰就好了,一介女流何必冲出来做众矢之的对。”那人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展开,“本将奉太子殿下之命,捉拿与西漠通敌叛国一案相关人等,拥有捉放生杀之权。如今证据确凿,虞重阳涉嫌向西漠出卖军情消息,即刻押回天牢关押受审。另外,虞家所有财产充公,等待查明!”
那明黄的卷轴展示给众人看,上面明晃晃的赫然是太子私印!
“好!”
“太子英明!”
群众一片叫好之声!
第五胥的盛名践踏在她一家人的大祸之上。
虞七说不出半个字,躺在地面上,人群的阴影将她完全覆盖。数个台阶之上,阿娘祖母痛不欲生地哭喊着,葛氏一个躺倒,虞家众人再次乱作一团。而她爹被推搡着一步一个脚印往天牢的方向蹒跚而去。虞七睁着眼,满面泪水,双目通红,胸口起伏。不过一朝,怎,怎么就这样了呢……
来来往往的城卫军从她身旁路过,抬出来一箱又一箱财物。她盯着箱子的底部,数着整整六十四担……那是第五胤给她的聘礼。
她拼命地挣扎,任凭金豆子糊花了整双眼,也要呜咽着、哭喊着,想要坐起身将东西留下来。
可是,她什么也留不住,无论是阿爹,还是这些聘礼,更或是第五胤……
这一天,虞家从云端坠入地狱。从此,花园里的牡丹花,成了贱泥沟里的狗尾巴草,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上一脚以泄心头之愤。从前被人仰望的胤王妃,再也不复存在,不过是跌落神坛的贱泥腿子,就别再妄想过去的荣华富贵。
*
虞七是被人抱回府中的。
她泪流干了,晕厥过去。即使在晕厥中她也极不安稳,皱着眉。她不知道究竟是谁奔来将她抱起,她只闻到那人身上有淡淡青竹一般的气息。
一纵即逝。
等她醒来之时,房中只有哭成泪人双目肿得像核桃的春苓。身为虞重阳的贴身小厮,椿木也被一并关进了天牢等候发落。春苓跟他自小相依为命,如何能不恸哭,再者唯一能救他们的虞七,此刻也躺在此处。
“他们……在哪里……阿娘呢,祖母呢……”
虞七一开口,方才察觉自己声音嘶哑得厉害。可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她满心挂念的亲人。
“姑娘你终于醒了,你快去汀兰苑看看罢,二奶奶她……”春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扶住她,却被虞七一把抓住手腕:“祖母怎么了!”
她也等不及春苓的回复,趿拉上绣鞋,不顾自己一身寝衣,冲出房门便往汀兰苑的方向小跑而去。
“姑娘,您慢点啊……”春苓匆忙拿起她的大氅,跟在她后面跑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