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碧琴,年前接的个案,妇女援助中心介绍过来的。
第一次见面,她的脸上还带着伤,大热天的,全身上下裹得紧紧密不透风,不露出一丁点的肌肤。进来时,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看见她的人都会被她的举措搞得神经兮兮,好像危险在即,将要发生大事件一般。
由于这是被转介过来,非自愿接受治疗的个案,第一次见面总是很耗精神,很费力气。秋平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可以从碧琴口中得知多少,只希望可以留得住这个个案,愿意让她可以继续跟进就好。
“你好,我是你的辅导员,秋平。你可以称呼我缪老师。”
“缪老师,您好。”说话时,声音是从那张没有张开的口中蹦出来的,更像是留在喉咙间的嘀咕声,不留心出力的听,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碧琴,援助中心转介你来见我,你明白他们的用意吗?”
“嗯。”对方点点头,作细微的跟她说话声音一样。
“我对你的了解不多,麻烦你简单介绍自己好吗?”
“我?我叫马碧琴,32岁。高中毕业。。。”
前面几分钟的自我介绍内容,在援助中心交过来的档案中已经记录的一清二楚,只不过,大部分人的自我介绍都会围绕这些安全范畴。有经验的辅导员都会按耐住,绝不打岔,深知这初次见面,急不得。
太快的介入,会让当事人感到不舒服。
被人一眼看穿,感觉就好像在解剖台上被验尸一样,血淋淋赤裸裸,必定会刺激他们更加强自我防卫。
辅导员只能够像跳舞一样,随着对方的步伐,不缓不慢,不快不急,像是被对方带着舞步,也同时在影响着对方。不经意间,慢慢引导对方。
第一次的会面,没有获得太多的资讯,不过成功让马碧琴感到自己被接纳,能够与前面的这一位老师分享,说话,整个过程不单是舒服,也可以放下防卫,安心的说说心里面藏了很久的话。
别以为这只是闲聊,过程中,秋平运用了大量的辅导技巧和精力。无论是同理心,专注力,聆听她字里行间没有直接透露出来的心里话
等。
闲聊是绝对做不到的。
碧琴一向跟外人说话都是畏畏缩缩,讲一些,留一些。在W520的辅导室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不认识的人面前,她感到了久违了的放松和安心。话,是一次比一次多,谈话的内容也逐渐有分量了。
这,是拜秋平多年的功力所赐,配合环境,室内布置,从第一次见面接待到后来每一次的会面,辅以大量的辅导技巧,才能够成功创建出来的舒适和安全氛围。
殊不知这看似轻而易举,不花吹灰之力的聊天,背后竟是专家花了那么多功力才打造成的结果。
虽然如此,她的自我防卫极强,告诉秋平的都是安全范畴内的东西。问她跟丈夫的关系如何,她总是轻描淡写的说:不好,经常吵闹。只字不提丈夫对她手。
你会好奇,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把话题提到台面上来说开?
秋平经常对学生说,“勉强没有幸福。”说的不是男女之间的关系,针对的是当事人如果没有准备好要说出来的事情,辅导员勉强不来。对方可以客客气气地回答你,但是绝对听不到你最想听,最需要听到的内容。
很多时候,辅导就像煮药,文火慢熬才行。
第五次会面,终于获得了突破。
“碧琴,我们会面至今是第五次了吧?”
“嗯。”还是跟往常一样,要秋平引导才会吐露更多。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问过你,知不知道援助中心转介你见我的目的。”
碧琴点点头。她好像意识到秋平接下来要说什么,把身体挺直,腹部收起,仿如进入备战模式。
自我防卫不是卸下了吗?怎么还是这样?
即便如此,辅导进行至今已经有5次了,必须看见突破。
秋平评估了她们之间的辅导关系,确定彼此间的信任和合作关系不会因为自己的挑战而崩塌,可以将谈话内容升级,做更加深入的挑战问话,“我很好奇,过去好几次谈及你跟丈夫的关系,你都转移话题,避重就轻地带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我没有避开,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身体语言出卖了她,上半身离开椅背,挺立,双肩上提,紧绷。
“那你脸上的伤,用衣服刻意遮掩
身体上的淤青,又怎么说呢?”
这次的突击,令碧琴防不胜防,听了秋平的面质,嘘了一口气,缩起的双肩同时放下,“不是的,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一时火遮眼,糊涂了才这样。”越说,越心虚,声音逐渐变小。
“嗯,看来你一直都很维护你的丈夫,担心他颜面受损啊。自己受了委屈,只要他道歉认错,你即原谅他。”
“老师,你不知道,他外面工作压力真的很大,我相信他也不想的。”碧琴自己也不相信这番说法和解释。
以上的对白,秋平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如果丈夫真的知道自己做的不对,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暴打妻子,做太太的也不需要逃到妇女援助中心去求助,寻求庇护。
马碧琴这一家的脚本是:妻子被打,出逃避难。不到几日,丈夫寻上门,痛哭流泪地认错,承诺担保不会再犯,碧琴就乖乖的跟他回家。不出几个月,他的丈夫,刘鑫又忍不住出手打她。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回了,凡是知道他们夫妻俩情况的人,都劝碧琴离婚。
结婚快十年,两人婚前就决定不生孩子,所以人口简单。
第5次见面有了突破,之后的辅导里,秋平才一点一滴的得知他们之间争吵的主要导火线是刘鑫为人多疑,而且妒忌心极重。他经常疑神疑鬼,觉得碧琴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
也就是因为这样,婚后,碧琴差不多失去所有的男性朋友,更加不敢跟异性同事单独用餐。
开始时,她会合理化这是丈夫对她爱的表现,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也无法再说服自己。
碧琴虽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丈夫脆弱的心,但是刘鑫却变本加厉,到后来就连妻子跟异性说话,他都起疑心。经常为此争吵,刘鑫急了,说不过妻子时,就控制不住挥手打对方。
发生事情后,只要刘鑫认错,说这是因为自己太爱对方才会失去理智做出那样的事情。之以情,请求妻子原谅并再给他一次机会。
哀哉,妻子就会放软,原谅对方。
还是同一句话:这么多年来丈夫都用着同样的台词,要改,早就改了。
秋平是坚持不会鼓励个案离婚的。
这不只是
她的信念,也是她的原则。
她认为只要两人愿意,总是可以找到出路度过难关,将危机化成为转机的。如果离婚就能够解决问题,她作为婚姻专家的存在就没有价值了。
她坚信自己的出现不是让一个婚姻瓦解,一个家庭破裂;她的出现,是要挽救婚姻,重塑将要破裂的家庭。
你会好奇,那么对于家暴事件,她难道也不建议当事人离开?不鼓励他们离婚吗?这样当事人的安危难道就不必理会吗?就算身体的损伤可能不太严重,也可以治愈,但是心灵的伤害,那是很难痊愈的。
处理家暴案件,她会先确保个案的人身安全,找出问题的症结,然后对症下药。如果对方遭到生命的威胁,她也会寻求妇女援助中心介入,她们那里跟警方有长期合作,又有律师团协助。整个团队一起处理,比她一个人来的更加有效率。
她,缪秋平,就专心好好处理心理、关系和情绪层面的事情就好。各施其职。
对于婚姻问题,这,永远是两个人的问题。
为了更好的帮助马碧琴夫妻俩,秋平曾经电话联系刘鑫,邀请他一起出席婚姻辅导。显然是被他拒绝了,所以W520没人见过他。两次的电联中,也无法多说些什么。
秋平感到挫败,她清楚若不处理丈夫的多疑,辅导不会有好的进展,预后也不佳。
虽然说在一个家庭里面,只要有一个人起变化,家里的其他人也无可避免地受其影响而产生改变。但是,其速度和效果比起两夫妻一起来接受辅导,那是差个十万八千里。
刘鑫虽然不愿意出席婚姻辅导,马碧琴却一次没有缺席过,总共出席了不下十次的心理谘商。
婚姻有没有改变?秋平无法完全掌握,全凭碧琴提供的资讯做判断而已。秋平知道,那也只是当事人片面之词,除非丈夫也在现场对质证实。
话说回来,婚姻怎么了,无法得知,不过眼前的这位女士,每隔一段时间见她,都比上一次显得更加自信,神经没有那么紧绷,说话声音也可以清楚听得见。
最后一次见面,也不在秋平的预料之内,个案说可以终止辅导,不需要再继续,认为自己已经复原,是时候放下拐杖,自己
走。
“缪老师,谢谢您这段事件陪伴我,W520提供了一个安全舒适的空间,任由我自由地去摸索探测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有机会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原生家庭,令我明白其对我的影响,是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旅程。
这些日子我不断去回顾过去跟丈夫的关系,一直以来我们是如何处理彼此间的矛盾。海阔天空的感觉真好,我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亲耳听到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自己心里的想法,原来是可以更加好的整理自己的思绪。”
一口气说了这一番话,碧琴带着坚定的意志,肯定的语气说,“缪老师,我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为自己的未来做好安排,这一切都因为有您。”
语毕,站了起来,向秋平深深鞠躬。
秋平听完后,惴惴不安,浮现一丝不详的感觉。秋平觉得个案还不到可以终结的时候,怎么碧琴像是在结案陈词?秋平立即起来,示意马碧琴赶紧坐下。
“不必言谢,这都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成果。这些日子里,你愿意积极配合治疗,敢于突破,努力学习,带来了成长。成长的路漫长,是一辈子的功课。”
她努力地想做些什么将她挽留下来。“我们当时立下的辅导目标是希望你和丈夫的关系可以好起来,彼此学习吵架的艺术,将冲突和危机转变为成长突破的机会。我们所设的目标还没达成呢?”带着试探的口吻,做最后的挣扎和尝试。
“可以了,缪老师,我知道您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但是刘鑫不来,就只有我单方面在努力。我不再抱有期望,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和青春,我已经花了十年在这一段关系上,在他的身上。他既然不愿意改变,那就由得他吧。”
虽然说不上是出乎秋平预料之外,却来的有点突然,令秋平措手不及。毕竟这是她的婚姻,外人不得勉强。秋平想要做些什么,却不得为之。
无助和无奈悄然报到,秋平感到失落。
那之后,秋平就没有再见过碧琴。
对,刘鑫在那之后来过一次电话。主要是指控辅导中心竟然教唆个案离婚,不道德。
看来,刘鑫把离婚的账,全记在秋平身上。什么婚姻专家,竟然教唆妻子离开丈夫,破坏别人的婚姻。
刘鑫不怪你,怪谁?
赤丹红说
外人总以为辅导员可以妙手回春,十多年的旧患,旧疾,经辅导员“开导”就能迎刃而解。
我们也希望自己手中有这么一支魔棒,挥棒一指,病魔全部击退,恢复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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