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片乌云也散去了, 肆虐的潮水也停了下来,片片日光洒向大地,雨珠顺着颜珩的发丝坠落, 李戎最先赶到, 早在见到那若有似无的金龙, 以及百姓的跪拜时,便是心跳如擂鼓,脑海中有了清晰的预感。
他一刻不停连忙赶了过来,步伐极快, 双唇紧紧抿着, 他快步走到颜珩身前,厚重坚实的脚步声清晰地落在颜珩的耳朵里,她慢慢转身, 目光平静,展开自己的右手,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反而就这样望向李戎。
然而李戎在看清对方手里究竟是什么后,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泥地里,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接着连忙用拿来的衣物兜住了玉玺。
李戎甚至来不及从泥地里爬起来, 满脸溅满了泥渍,都忘了擦, 只惶恐又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这、这……”
“您不必如此惊慌。”颜珩笑了笑,却是从善如流地披上外衣,将玉玺揣入怀中。她看也不看李戎,径自与他擦身而过, 然而清冽的声音却逐字逐句,清晰地传到对方的耳朵里。
“看来太守还没有考虑清楚,无妨,六郎不急,相信您也很快便会给出答案。”
闻言,李戎的眉峰蹙得越深,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脑海中嗡声作响。
一会儿是他仍在官场,向先帝进言,却被呵斥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一会儿是他见着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讨,泣卖儿女,而朝廷仍歌舞升平,一会儿他仿佛又见到了颜珩那日的灼灼双眼,耳边充斥着她那时所说的言语,清晰可辨。
“我英宝荣虽身为女子,亦当仁不让。纵前路凶险坎坷,我但求问心无愧。”
“我要做的便是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太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字字句句,犹在耳边。
李戎心乱如麻,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已经完全散去阴霾的天空,身后是百姓的欢呼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答?他究竟该给出怎样的回答呢?
这场引发洪涝的雨终于停了,尽管洪水冲垮了大半的房屋,但好在没有闹出人命。唯独,那些快要成熟的稻谷全都毁于一旦,糟蹋了百姓们半年的辛苦。要是放在以往,粮食尽毁,百姓们可能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然而如今,李戎亲开粮仓,将陈年的米粮挨家挨户发了回去,也足够大家伙支撑到下一季稻谷成熟了。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日:颜珩于洪流中站起,肆虐的洪水伴随她起身的瞬间缓缓停止涌动,霞光万丈,龙吟阵阵,都说龙是天子的象征,那如今他们璐州城的这位可不就是真龙天子?
然而这话,他们也只敢放在心里说说,毕竟南地那边还有一个大楚“皇帝”。只是颜珩的存在,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让璐州城的百姓在经此变故之后,仍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
几天过后,洪水彻底散去,百姓们也投入到了休整作业之中,每家每户都忙得热火朝天。
李戎对着那片崩塌了的堤坝,却是每日唉声叹气着。
经由璐州城的河流一共两条,一条名渭,一条名汀,渭河与汀江交织于这片城池之中,是百姓日常用水的来源。然而一到雨季,水位暴涨之下,一旦堤坝崩塌,就会造成几日前的惨状。
李戎不止一次向朝廷上书,要让朝廷派专人过来兴修水利,然而水利工程耗时许久,所要消耗的经费更是巨大。先皇生活奢靡,根本不愿意掏这笔钱来建设一个不毛之地,康文帝虽有心,但他登基时国库里早就没几两银子,又恰逢北狄来犯,银钱都供给了军队,哪里有钱能给他们璐州城?就这么一拖,便拖到了现在。然而现在,却是根本拖不起来了。
现在暴雨是已经停了,然而李戎却明白,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只要再来一场暴雨,那璐州城又将被夷为平地。当务之急,还是要去找一位能治这水的人。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水利之事尚未有所头绪,下人便来禀报,说朝廷派来了天使,人已经到了城门口了。
李戎头疼地按了按眉心,“知道了,你下去。”
老妻余氏一边替他整理着衣领,一边忧心忡忡道:“这会子派人来,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李戎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仍是强笑道:“你别多想,哪有这么可怕。”
“话虽如此,我却还要多嘴一句。”余氏蹙着眉,眼里泪光闪烁,叹道:“凡事你多忍忍,想想言儿……不管如何,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言,李戎仿佛又体会到了痛失独子的苦楚,当年因为他反抗先皇,先皇竟让他还未成年的独子去剿匪,自此阴阳两隔,再不能相见。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眶已经红了。他拍了拍老妻的手,以示安抚,接着大步迈出,风吹过他花白的鬓角,曾经挺直的背脊如今却佝偻不已。
李戎领着人亲自去接了天使入城,这次前来的天使姓蔡,听他刚才话里所说,应当还是皇后的亲信。听到这里,李戎不禁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刘家那档子事,他不自觉蹙了眉峰,心里七上八下。
蔡公公一见就拉下了脸,他放下手里的茶碗,语气尖酸道:“怎么李太守见了咱家像是不高兴似的,眉毛都快戳到天上去了。”
“不敢不敢。”李戎赔笑道:“只是想到璐州城简陋,怕招待不好公公。”
蔡公公这才笑了起来,他道:“你也不必这样紧张,到底是一城之太守,咱家又敢对你做什么呢?再说,陛下仁慈,嘴里常念叨着要体恤百姓,咱家也得学着些不是?今天我千里迢迢赶来着,也是为着陛下交代的一件小事。”他再度端起茶盏,吹了吹,轻轻抿了口,下一秒,便扬了眉,仿佛是在挑剔陈茶的味道。
李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听了对方这话,一颗心更是提了起来,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蔡公公眯着眼睛,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年璐州城的赋税还没有交,陛下让我来催上一催。”
李戎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他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可璐州城今年的税,已经免了啊。”
闻言,蔡公公砰的一声放下茶杯,冷笑道:“免了?谁免的?李太守啊李太守,你是不是忘了,如今皇位上的陛下,不是先头那个了。”
“你这般话要是说出去,可是要我禀明圣上,诛你九族?”
“臣不敢。”李戎重重跪地,头伏在地上,“可公公不知,璐州城先前遇了洪涝,今年的收成全毁了,能否请陛下再宽限一年?明年,明年就交上。”
“明年?”蔡公公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发出阴冷刺耳的笑声,他站起身,足尖停在李戎面前,接着微微抬脚,接着用力踩在了对方的手上。
李戎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
蔡公公却是愉悦地眯起眼,道:“李太守可真是好算盘,无诏开粮仓可是死罪,曾经身为镇西将军的你应当不会不知晓?”
“你!”李戎勃然大怒。
蔡公公冷笑着继续加大脚上的力度,“你个丧家之犬,冲我摆什么威风?”他恨恨泄了通火,这才对随从们说道:“去,将那些贱民们手里的粮食全都收起来!”
“是!”随从们得了令,正要出门时,却听见一声暴喝——
“都给我停下!”
蔡公公吓了一跳,扭头便看见李戎竟站了起来,他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口中却还是叫嚣道:“你做什么?我奉的可是陛下的令!你难道还敢抗旨不成?”
李戎豁的抽出腰间的长剑,锃亮的银光让蔡公公脸色大变,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大叫,“你别乱来!你若是杀了我!陛下定不会放过你!”
“去他娘的狗皇帝!”李戎一剑削去他的发冠,在对方刺耳的尖叫声中,吼道:“老子反了!”
他呼呼地喘了几口粗气,这才随手指了一个早已吓软的随从说道:“你,去城西,告诉一个叫六郎的人。”
他顿了顿,下一秒,像是认命似的发狠说道:“就说,当初那个问题,老子同意了!”
“还有,别耍小心思,这里是老子的地盘,办不好差事,老子把你三条腿都卸了!”
随从一听这话,连忙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蔡公公几乎想哭了。
他娘的,说好的李戎丧子之后就是一只拔了牙齿的老虎呢!早知如此,当初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这璐州城啊!这不找死呢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