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微微吹拂,吹动了一旁的纱幔,而两侧的纱幔之下,则是一些木架,类似于后世的那种博古架子,在空处置放了一些铜器。
堂中。
诸葛亮低着头,沉吟良久,最后微微叹息道:『在下知矣……』
斐潜看了看诸葛亮,却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虽说孔明,然尚未明……』
诸葛亮有些不服气的抬起了头,多少有些怒意。这年头,拿人的名字开玩笑,怎么都像是在侮辱对方。
斐潜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博古架,『孔明入得堂内,可曾多看一眼此间周边之物?』
诸葛亮一愣,不由得转头看去,却看见两侧博古架上都是一些铜器,但是这些铜器又和一般的用来观赏把玩的铜器不同,而是一些度量器具。
尺,斗,枰,权,衡……
斐潜站起身,走到一侧,从架子上拿起了一把尺子,说道:『前秦之时,孝公十年,卫鞍为大良造,平斗桶、权衡、丈尺……此便为秦尺……』
斐潜转头,示意诸葛亮站过来一些。
诸葛亮略有些迟疑,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了斐潜身边。
斐潜将秦尺递给了诸葛亮,然后指了指隔壁的另外一把尺子,『此为汉尺,孔明可自衡之……』
诸葛亮下意识的接过尺子,然后看向了一旁,却愣住了。因为在另外一个格子内,却不是只有一根铜尺,而是三根。
『从左至右,便是汉初,新莽,当下之尺也……』斐潜指点着。
『这……这……』诸葛亮并没有傻愣愣的直接上去动手量,而是看着,然后目光开始真正在这些东西上巡视起来。『秦斗……汉斗……权两……』
『光和二年,大司农以戊寅诏书,于秋分之日,同度量、均衡石、升桶、正权概,特更为诸州作铜称,依黄钟律历、九章算术,以均长短、轻重、大小,用齐七政,令海内都同……』斐潜淡淡的说道,『然朝廷有令,各地依旧大斗进,小斗出,何故?』
当然,历史上也有存在过相反的『小斗进大斗出』的故事,那就是齐国田氏的创举,但是实际上,那个只是一个障眼法,并非真的就是『小斗进大斗出』。
春秋战国之时,齐国公量是四进制,四升为一斗,四斗为一区,四区为一釜,十釜为一钟;而田陈氏的私量是五进制,五升为一斗……
这样看起来,似乎平白就多出了一升,老百姓自然喜欢去找田陈氏去借贷了,似乎老百姓也得到了实惠。但是实际上,正所谓无息不为贷,借贷自然是要还本付息的。晏子不是商人,而且他分析的是田氏收买人心的手段,自然不会在意利息这一项细节。
当时齐国借贷利息有三种,一种是『钟也一钟』,就是利率百分之百,借出去一钟,要回来要还两钟;然后是『中伯伍也』,或者称之为『中钟五釜』,也就是利率百分之五十;最少的就是『中伯二十』,利率相当于百分之二十,所以即便是田陈氏用五升斗借出,以四升斗量入,不过就是一个『朝三暮四』的改版罢了。
而那些觉得田陈氏善良的老百姓,便都是那些翻着跟头表示得到了好处的猴子罢了……
更不用说还要在秤中灌水银,在铜砣中加铁块的了,简直就是花样翻新。
而在度量之中玩这种聪明,是好事情么?
连最为基础的标准都不能相信,那么又有什么是可以信赖的?
这个世界上,人类是最喜欢内战的种族了,而华夏的内斗又更加的精彩纷呈。
人类生活这个世界上,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也是常常会碰到的,就是从哪来,要到哪去,在后世看来,这更多的是哲学层面的问题,但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从何来,不知道往哪去,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困扰。
古人类从东非扩散之后,更多的是追逐猎物的踪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所以这方面的困扰还不算十分明显,但在农业社会和定居生活成型之后,找到自己的定位,确定方向,已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要找到定位,要告诉后人怎么走,去哪里,没有标准行不行?
要找个东西,先要找村里的那个小芳菇凉问,然后小芳菇凉告诉沿着河走,去找河边的渔翁,然后找到渔翁之后,渔翁再说去找村东的大槐树下的老奶奶,到了大槐树下老奶奶伸手一指,向这里走十步,东西就在下面……
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这个东西就永远消失了。
而华夏,消失的东西,很多,很多。
或许因为战乱,或许因为传承,但是因为度量的不一致,导致原先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创造出来的技术,然后后人去寻宝的时候挖出来只是一堆烂泥,便是跳脚怒骂祖宗骗人,都是糟粕,却没有想到其实后人用的度量单位,已经和先前的不一样了,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其中的精髓?
于是,便不得不又重新开始研究,再走一遍的崎岖路,再去绕一大圈,然后才发现其实就在挖出来的坑旁边……
『度量之物,古今皆有。』斐潜继续说道,『各代均有不同。尺也,为男子展指之距,咫也,为女子展指之距……然各代男女身高不一,咫尺便多有不同……』
最初的尺指男人伸展的拇指和中指之间的距离,大约是20厘米,与尺比较接近的是咫。咫是妇女手伸展后从拇指到中指的距离,因而稍短于尺,因此后来便有咫尺连用,表示距离短,如『近在咫尺』……
所以古代尺的度量长长短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太平时期,人的营养充沛一些,长得高大一些,尺就长了,若是战乱不定,人吃得少,矮小,那么尺就短了。
不过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斐潜又从架子上拿出了一把尺子,递给了诸葛亮,『此乃颍川私尺也……』私尺明显会比公尺长一些,虽然不多,但是对比一下也很明显。
若是在后世,这多出来的一块,就叫活好,呃,火耗……
绢布也是一种钱,而且大多数时候百姓只会借贷粮食,没有借贷布匹的。
『如此,明白了么?某之麾下,农工学士,皆用此度量,进出皆同,大小衡一……』斐潜看着诸葛亮,点着周边的这些东西,说道,『这些才是某与山东之辈差异之处……亦与荆州所别也……孔明,若是今日某出兵援荆,或是换得了旗帜,然变得了度量么?』
诸葛亮拿着铜尺,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然后心中似乎也一样沉甸甸的。
『天下并不缺咫尺,只是少度量……』斐潜笑道,『然度量之难,便是难在人心之间。人心各有长短,以衡轻重,若可天下为一,自然世界大同。』
『心中有尺度,方知何来,欲往何去……今日见孔明,某亦欣喜,便以此尺赠汝,愿汝可量得心间方寸,川流千丈,山高万仞……』
……(⊙??⊙)……
大河奔流,太阳高照。
清风在原野上抚动草木,道路上车马辚辚,人行如梭。
在新春来临的时候,憋屈了寒冬之后的长安城似乎更加的繁荣,外地而来的商旅、行人比往年更加热闹地充斥大街小巷,城内城外,从不同方向、带着不同目的人们一刻不停地聚集、往来。
街道边上的酒楼上聚满了人,酒楼正中的舞台上,胡女正踩着鼓点,在此起彼伏的喝彩之中旋转着,五彩的绢带飘扬起来,映衬着雪白的肚皮,还有在裙摆之下隐隐约约的大腿。
还有一些往来的羌人胡人,或是带着毡帽,或是露着一头的小辫,略带着一些畏惧的看着走着,与之相反的是,往来的汉人似乎对这一切都反应平稳,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这些羌胡和平常的汉人都一样。
之前西域交战,贵霜的人或者被杀,或是被打败,还有一些逃亡了,因此在西域之中也出现了大量的空缺,权力的空缺大多数被吕布李儒等人替代了,但是依旧有一些商品和贸易的空缺留了出来。
于是乎,西域的诸国之人,临近一些的,便是冒着风雪,来到了长安。
而在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还在赶来长安的路上。
或许是西域大部分地区都不太适宜耕作,所以大部分的西域人都习惯了迁徙,习惯了在路途之中的风霜雨雪,所以他们并不畏惧在路途之中的遇到的那些困难,甚至是死亡。
这些阔别了大汉几十年上百年的西域人,在抵达长安之后,顿时沉浸在大汉这广阔丰美之中,心神荡漾,目眩神迷。
在这些多少有些茫然且畏惧羌胡身边经过的,是一枚清脆可口的小白萝卜头,但是现在,白萝卜有些蔫了。
诸葛亮看了一眼这些和大汉之民穿着完全不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却又感觉像是带着些敬畏和小心,努力的试图融入大汉之中的这些羌胡,然后目光又停留在了手中的那一柄汉尺上,默然无言。
恍惚之间,诸葛亮便到了庞统的家中。
庞统正坐在堂内喝茶。
受了斐潜的熏陶,庞统现在也基本上改掉了喝那些浓墨重彩的茶汤的习惯,但是依旧还是有些他自己的风格,比如捞着碗里的茶叶吃,因此诸葛亮到了的时候,庞统正伸着胖爪子捞着茶叶嚼着呢……
其实将军府内,斐潜泡完了所舍弃的那些茶叶,也是会被仆人分掉的,有些仆从还甚至不舍得当场吃,还要晒晒再带回去给家人分享一下。
见到了诸葛亮,庞统一眼就看见了诸葛亮手中拿着的那一柄铜尺,哈哈笑了笑,放下了茶碗说道:『我早说过,你错了,你还不信……』
诸葛亮没说话,在庞统一侧坐下,然后将铜尺放在了面前,半响无言。
『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不自是故彰,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弗矜故能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全者,岂语哉!』庞统摇头晃脑,念叨着,然后斜眼看了看白萝卜,鼻子里面哼哼有声。
『此……尺……便是「一」么……』诸葛亮看着铜尺,喃喃说道。
『这就是「一」,这就是「牧」啊!』庞统哈哈笑着,挥舞着胖爪子,『什么是牧?哈哈,你却说是萍草!春秋战国,上古先贤都说了多少次了,说得多清楚啊,「执一」,执什么「一」?「以天下牧」,这是「牧」啊!是「牧」啊!我且问你,「牧」当如何写?!』
诸葛亮猛地抬头看着庞统。
『想想小篆!铭文!「牧」啊!』庞统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哈拉哈拉的样子,『你被今文经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个「文」啊,依靠「文」来牧么,哈哈哈……知道为什么改成这样写么?还好是多少没全改完,留下点尾巴……哈哈哈,你想一想,你好好想一想……』
诸葛亮的手微微抖了抖,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骠骑为什么在青龙寺大论的时候提倡「求真求正」?』庞统看着诸葛亮,继续说道,『便是杜绝虚妄,直指本意!多少年啊,多少年啦,若是没有骠骑,还将虚妄多少年?还会假意多少载?还有多少人如同你一般,被今文经所蒙蔽,浑然忘却了上古真意?!』
『山东之族,以百姓为庄禾,割了一季,明年再割……』庞统重新坐了回去,哼哼唧唧的说道,『但是百姓真的就是不言不语的庄禾韭菜么?也是会痛,会叫,会跑,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啊!』
诸葛亮不由得正坐起来,然后看着庞统,脑海里面思绪翻滚,碰撞在一处。
『为什么这么改?省事啊,懒啊!庄禾野草,开心了就浇点水,不爽了就让其等天下雨,牛羊呢?那个牧民不是从夏天开始就要储备牧草,还要看着这个关注那个,生怕冻死了生病了?要给牛羊找草场,找水源……庄禾呢?种下去就生在哪里死在哪里,一辈子别动!』庞统嗤笑着,说道,『改的时间长了,说的次数多了,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所以只要不动他们的土地,那么他们就以为可以一年一年的有庄稼!所以他们不在乎自己头上是什么,也不管庄禾好不好,他们只要土地!烧了庄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地还在就可以忍!』
『但是你再看看牧人,平常虽说也是吃牛羊的,但是若是随意动他们的牛羊,把他们的都牛羊杀光试试?他们会拼命!』庞统冷笑,『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为了庄禾拼命的?他们会哭,会叫,会骂,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拿起刀枪来,去拼命!因为他们觉得,只不过少了一年的收成而已,地!还在!』
『这边是「一」!这就是「牧」!』庞统忽然站起身来,然后转身进了后堂,片刻之后又转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枚铜印,『而这,就是「执」!今日再问,诸葛孔明,可愿「执」否?可敢否?!可敢重归上古圣道,执一而牧否?!』
『「执一」……』诸葛亮看着铜印,一时间有些恍惚。
『有何不敢?!』诸葛终是站起身,然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或许是被庞统所激,或许是原本就有这样的想法,上前去接过了铜印……
古代原本很多字,都是有象征意思的。执,在商代甲骨文之中,字体的左边是一个刑具,??,右边是一个面朝左跪着的人,丮,表示人的双手被刑具所固定,或连头颈一起使用刑具束缚。
所以这个「执」,不仅是代表着自己被戴上了锁链,失去了自由,也同样代表着有了刑罚的权利,可以用来规范他人……
可是后来,却被改成了『印』!
甲骨文中的『印』字,由两部分组成,上方是一只手指张开的人手的象形,下方是一个半跪着的人的象形。两部分合起来,就表示出了一个人在用手按压另一个人的意思,『印』字的本义就是按,使人屈服。
诸葛亮是人才,很聪明,但是现在已经不能由斐潜亲自任命了,因为有谁不认为自己是人才?庞统任命,则是没有问题,因为庞统本身就兼着尚书令的职责,这是庞统他的本职工作……
『武关丞?』诸葛亮将铜印接到了手中,翻看着其铭文。
『你又不知军务,怎么,还想当直接当将军不成?』庞统吐槽道,『荆州若乱,武关便是一线,到时候做得好做得不好,自然分晓……到了武关,就去找廖元俭……现在,吃饭,哈哈,我请你吃饭……啊哈哈哈……』
庞统笑得很欢畅。
诸葛亮瞄了庞统一眼,说道:『说不得过两年就是我请你了……』
庞统断然否决:『这绝不可能!』
『是么?我在鹿山之下的时候,也没想过你会这么胖……』
『这不叫胖!这叫健壮!』
『哼,说得我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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