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大明礼节,秀才见官不跪,指的是四品及以下官员,秀才可以不跪。但是,三品以上的达官当面,为示朝廷尊严,秀才还是要跪的!”方唐镜目光戏谑地盯着莫师爷缓缓说道:
“太祖祖训曰:凡百官士子,凡卑二三秩者,遇尊者行拜礼,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拜。”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太祖他老人家是有这个规定的,但人走茶凉,自他老人家龙驭归天之后,历代君王优待读书人,一百多年过去,实际上已默许了秀才见官不跪,不论品级了。
此时若不是方唐镜从故纸堆里把这条翻出来,怕是在座的人都是不知道还有这条规定!
知府和提学官都是四品官,秀才依律是不需要跪的。
可刘指挥按朝廷品级,却是正牌的三品官!若按太祖他老人家的祖制,秀才亦需要跪的。
可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指挥使是武官,大明文贵武贱,秀才连四品的文官大员都不用跪,岂会跪你一介武官?!
但律法就是律法,一字不易,更何况是太祖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若是有心人就拿这条规定说事,你咬他不成?
跪是不跪?
跪了,不但是气势上输了方唐镜一头,更显得律法知识上又输了一头……
莫师爷额上冒汗,怔在了当场。
咦,还有这种操作?刘指挥大是兴奋,重重一拍桌子,喝道:“大胆狂徒,来人……”
又要打?刚才的三十棍打下来,三魂已经丢了七魄,再打还有命么?
什么尊严,面子,胜败,全都没有小命重要。莫树有吧嗒一声就跪了下来,大喊道:
“大人,我跪,我跪,我跪了……”
李士实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刘指挥道:“是不是该说正事了。”
“哈哈,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刘指挥实在太开心了,一个武官难得有让文官吃瘪的时候,自然是要多开心一会的。
慢悠悠的又喝了一口茶,刘指挥才接着之前的话题问了下去:
“莫树有,你适才所说的人证何在?”
“‘快哉风雅集’的陆掌柜就在外面侯着,是他报的案,请大人传召。”莫树有回道。
“传‘快哉风雅集’掌柜陆宗风!”刘指挥使传令。
不多时,一位穿着紫色长衫的尖嘴猴腮小老头走上堂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出声道:
“小老儿陆宗风见过诸位大老爷。”
“你且把因何报案的经过一五一十从实道来,如有半句虚言,需知国法不容。”刘指挥使狞笑。
“你不必心存顾虑,照实说来,凡事有我与知府大人为你作主。”李提学官从旁插了一句,不能让人以为大局尽在刘指挥的掌控之中。
“小人必不敢有半句假话。”陆掌柜自然知道该怎么说,他人老成精,与达官贵人打交道不知凡几,哪里会被这丘八一句话吓住。
“事情是这样的。”
“本店自二十日前,推出一个旨在广交天下文友,给大家一个增广见识,学习交流名家字画的文会,文会主旨为‘辨赝品,赢真迹’,此乃我松江乃至整个江南文坛的盛事……”
陆掌柜不厌其烦,长篇大论,把这次文会吹成了一朵花。
事实上,这次文会别看被方唐镜搅黄了,之前还是颇为吸人眼球的,不但松江本地士子,周边诸府的士子也多有慕名而来的。
因为这不同了一般的诗会文会,而是考查士人对文化积淀的认识,所以颇吸引了一些大家子弟,影响力不小。
在座诸人除了刘大侉子外,不是亲历者,就是多少有所耳闻的,对这陆掌柜的话也颇为认可。
当此大灾之后能有如此高规格的文会,足见松江文风之盛,也间接表明了松江府民生恢复之快,实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还吸引了来自各地的士子,尤其是南京的士子也多有参与,可以说,这个文会还是颇为成功的。
“其中有十多位乃是南京来的士子,最是坚持不懈,连续十多日虽败不馁,今日又照例来参与文会。”
“这些人平常倒是极守礼的,每半日寻找赝品,然后便相约了去吃花酒,直到第二日再来,从无例外。”
陆掌柜说到这里,倒让外面围观众人一片笑声,当然,也引得无数私语:
“这些真是书生么,怕是专门来玩寻花问柳的吧?”
“人家是有钱人家公子少爷,玩完了字画玩花儿,不是很正常么?”
“呸,我就最看不惯这些败家玩意,仗着有两个臭钱,了不起吗?”
“拉倒吧,昨儿你喝醉了洒,还说这辈子最想当的就是那种,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的人!”
陆掌柜微微得意,他是故意的,人总是有仇富心理的,无形之中,就在众人心里埋下了仇视的种子。
他的小心思自是逃不过方唐镜的眼睛,不过他并没有阻止陆掌柜自卖自夸。
陆掌柜又继续说道:“可今天却不一样,自从这小贼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陆掌柜指向方唐镜!
这下莫师爷算是逮到了发挥的机会,他看向刘指挥道:
“大人,按我大明律,案件当事人必须下堂听审,这方唐镜此时竟然堂而皇之的坐在大人身边,岂不有损朝廷脸面?让人讥笑大人不懂律法?”
所有人都看向方唐镜。
方唐镜微微一笑,道:“按我《大明侓》‘八议’中的‘议贤’之规,吾乃朝廷旌表的义民,此人不过一介白丁,不论其言是否有攀咬之嫌,在未能证明在下是罪犯之前,在下是不需要下堂的。”
“而在实际办案中,根据案情的需要,义民是否上堂也是有规定的,即太祖高皇帝亲订的《大浩》,其中规定由主审大人,也就是由刘大人酌情定夺,而非凭着陆掌柜的一面之词。”
论起大明律,莫师爷哪里可能是专业研究生的对手,三言两语就哑了火。
但是方唐镜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以德抱怨完全不是方唐镜的风格。
方唐镜又轻描淡写地问道:
“倒是你莫师爷,擅自打断主审官问案程序,质疑主审大人,岂不是扰乱公堂?”
刘指挥哪里懂得什么审案程序,正自对莫师爷的胆敢夹枪带棒反问自己不爽,听到方唐镜的话自然又是大喜,喝道:
“来人,掌嘴十记,给这记吃不记打的狗奴才再长长记性!”
“慢着!”这就是有理也打无理也打了,李士实再不能坐视不理,再不出手,就要让手下心寒了,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李士实压制着胸中怒意,努力平静地对着刘指挥使道:
“此人乃是官衙幕僚,并非案情当事人,之前又经手此案,他所言也是在陈述案情,按我大明律审案流程,亦是不可动辄责罚的!”
刘指挥哪里懂什么大明律,听李士实这么一说,倒是没了主意。
“大宗师博闻强记,令人佩服,不过如此断章取义,似是难以服众,何不将全文公之于众?”方唐镜又是微微一笑道:
“凡办案相关人等存疑上官者,可在向上官禀明无果后,向有司衙门及御史检举纠察,不可当庭顶撞上官。莫师爷专司刑名,莫非不知乎?又或是明知故犯?”
莫师爷心中一喜,这小贼终于用错大明律了!
莫师爷理直气壮地说道:“吾熟读《大明律》,岂能不知公堂规矩,所作所为,俱合条例!倒是你之前所言,出自何章何典?若是说不出来,就休要胡言乱语,反是你在扰乱公堂!”
“莫师爷此言有理,吾辈读书人,当行之有度,言之有据。”方唐镜说着,就从袖子里拿了一部大本头出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
“本人所言,尽在其中,请大宗师和诸位上官过目。”
看着那本比青砖还要厚的大本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怀疑自己看错了!
又怀疑方唐镜这家伙难道是疯子,否则如何会随身带着一本重达数斤的专业法律书籍!
不过并不是《大明律》!这让不少人心里有了些许平衡,若真有人随身携带《大明律》,恐怕真会被人视为脑子不正常!
但莫师爷和李士实看到封面之后,却是咯噔一下,心中涌起极不好的预感!
没错,这本书不是《大明律》,却胜过《大明律》。
乃是太祖高皇帝亲编的,《大浩》是也!【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