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一壶茶,下班一桌酒。
一散衙,各房官吏便如同鸟兽散,三分钟不到,整个衙门已门可罗雀。
落日的余晖照在方唐镜的背影上,分外的冷清孤单。
剩下方唐镜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连晚饭都还没有着落。
后厨的老郭随着县尊一起去了昙溪,王捕头又奉命办事,诺大的县衙就只有自己一人。
桌上是下班前才送来的文案,堆得小山一般,方唐镜苦笑一声,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好在中午王捕头给自己带了几个大馒头,还有三个没动,说不得便对付一餐吧。
这对于贫苦惯了的方唐镜来说,白面大馒头,已经相当好的标准了。
何况还有一碟他最爱吃的小鱼干佐餐呢,方唐镜又满意了起来。
心情愉快的泡了一壶茶,哼起了怪腔怪调的小调,“咱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
与方唐镜形单影孤不同,距离县衙两条街之隔的吕府已是高朋满座。
花厅中,整整五桌酒席全部被县衙的头头脑脑们占领。
一整天没露面,感染风寒的县丞吕世安,正满面春风的被众人簇拥着坐在首席。
左右两边分别是主簿彭维远,典史邹汉元,然后依次是六房的典吏,攒点,书办。
除了师爷方唐镜不在外,整个江泉县衙有头有脸的人都汇聚一堂了。
桌上摆满了珍馐,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里游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每一道菜都做得国色天香,只看上一眼,就让人恨不能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
精致的美酒散发着醉人的香味,陈年的杜康原液,名不虚传。
这样一桌席面,就是放在京城,款待部堂级官员都是妥妥的让人点赞。
江南之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酒酣耳热后,五岳倒为轻,众人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无比。
“哈哈,估计这会小师爷的脸已经黑透了吧。”吏房典吏陈温阳端着酒杯大笑道。
“嘿嘿,不但黑,还长。唉呀,你是没看见,小师爷从你们户房出来到我们工房的时候,那张脸拉的,啧啧,比驴脸还要长。”
工房典吏张伯仲说着夸张地伸手比了比驴脸的长度,又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嗨,这算什么,小师爷从刑房出来时的脸色那才叫一个精彩,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我当时见着,还以为他怕是要立即跑到茅厕里吐血三升,吴兄,你给大家说说,你是怎么把咱们的小师爷差点气死的?”
礼房典吏银贤绍冲着刑房吴典吏拱了拱手,一脸我就服你的神情。
“咳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松江府对灭门案催逼得紧,今天才到的公文已是开年来的第五份催拿文书了,加上堆积的其他悬案也不少,还都是案情复杂,牵涉的人员范围又广,卷宗当然是又多又杂,整理起来自然是困难重重,总之,我已经尽力了,小师爷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刑部典吏吴续有,笑着摊开双手,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吴兄言之有理,咱们礼房也是如此,下面大户人家的私塾混乱,各村学堂良莠不齐,泥腿子们根本不懂礼义廉耻,朝廷三令五申强调文教教化,每年发下来的文书数不胜数,还要到乡下宣讲朝廷德政,唉,三代之治可谓任重道远,路漫漫其修也远。哈哈,哈哈哈……”
礼房典吏银贤绍仿佛不胜唏嘘,笑声却怎么止都止不住。
“嘻嘻,呵呵,笑死我了,让我歇会先......”众人笑得直不起腰,杯中酒都洒了出来。
“呵呵,不是我吹,小师爷来我们兵房催要各路巡检司文案和治安案卷时,看到我们一个个爱搭不理的,案卷更是半本也无,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捏着鼻子说辛苦我们了呢......”
长着络腮胡子的兵房典吏陆寿庭一口饮尽杯中酒,牛气冲天地向众人吹嘘道。
“哼哼,他除了打落牙和血吞还能咋的,一个乡下土鳖,以为有县尊撑腰,就敢擅自截留募捐银子,太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就是要让他知道,离开了我们大家伙,他屁都不算一个。”
典史邹汉元伸手从盆子里撕下半边炖得颤巍巍的野猪腿,大口的咬了上去,满嘴流油,一边还很是鄙夷的说道。
“邹大人说的是,这小子居然募到了二十万两银子,真真是巧舌如簧,可惜,这一套对我们是没用的,不拿出真金白银,谁都跟他没完。”
“不要说他只是一个白丁师爷,就是县尊当面,只要我们抱成团,也不敢不按规矩行事。”
众人频频点头,无规矩不成方圆。
所谓的规矩,自然就是潜规则,分润方唐镜募捐所得之银两。
当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清醒就成了一种罪。方唐镜就犯了这样的大罪!
众人对方唐镜原本没有多少恶意的,只是鄙夷他一介白丁,泥腿子一样的贱民。
但方唐镜靠两张嘴皮子就平空忽悠到了小二十万两银子,还想吃独食,这就罪不可恕了。
更何况,现在周县尊还将一县政务都委托给了方唐镜,成了他们的直管上司,这怎么能不让他们又妒又恨?
断人财路与断人前程,都是堪比夺妻杀父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唐镜成了他们集火的焦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银子都在那小子手中,若他不识相,又仗着县尊撑腰,还真有些不太好办。”吏房典吏宾富传话不多,一开口却是说到了点子上。
“何须担心,周县尊这位置也未必能坐稳,方唐镜一个本乡本土的土鳖,就不怕周县尊致仕,咱们找他秋后算帐?”刑房典吏吴续有起身端起酒杯,向着主座上的吕世安敬了一杯酒,才又接着道:
“要我说,周县尊身体不好,早该致仕回家休养。县尊的位置还是要有一位能力超卓的大人担任才能压得住阵脚。而县尊的师爷又是县尊的左膀右臂,位处机要,他方唐镜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土鳖,论功名,资格,能耐,都不配当县尊的师爷!”
吴典吏是出了名的消息通,众人都是成精的积年老油条,听吴典吏这话是有话的话,不由暗暗思量,莫非县里要换主官?
而且吴典吏的样子,似乎这位主官还很可能是由吕县丞接替。
想想这些天吕县丞频繁与松江府的吏员往来,又对县尊和方小师爷摆出那般的架式,这事怕是十有八九没跑了。
“吴典吏这番话颇有见地啊,县尊身体不好是事实,方小师爷也还是有点本事的,起码在耍嘴皮子捞钱方面还是颇为不俗的,咱们不能一杆子把人打死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本官,将来也是要用他的专长嘛,师爷是不能让他做了,委他做个催收税赋的衙役再适合不过了。”
县丞吕世安对吴续有的话极为受用,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说话间不自觉就摆出了预备县太爷的样子。
“呵呵,大人高明,正所谓物尽其用,就算是一张草纸也有其本身的用处。他方唐镜做个贱役,恰是再好不过!”
各房典吏忙起身给吕县丞轮流敬酒,大为兴奋,衙役是贱职,方唐镜若是入了贱籍,按明律规定,贱籍是不得科考的,也就是说,方唐镜将终身科举无望,一举被打落到烂泥里。
“哈哈哈,大人高明赛过诸葛之亮。”众人尽皆大笑。
“对了,吕大人,松江府的贵人近期频频到访,想必是有什么好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让大伙高兴高兴?”户房陈典吏试探道,众人齐齐热切的看着吕县丞。
“本来呢,事情还在运作之中,不便多说。但诸位都是自已人,我也就不怕跟大家敞开了说。府尊大人和南京侯府的贵人,对咱们的县尊和那位方小师爷,都是多有不满,这两人,不识大体呐.....”吕县丞放下手中酒杯缓缓道来。
“府尊大人和南京的侯府贵人!”众人心头一惊,为吕县丞搭上这条线艳羡不已。
但是随即,就又被吕县丞接下来的话震得七晕八素!
“算算时间,弹劾奏章也应该到万阁老的案头了……”吕县丞语带傲然,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得意。
“啊!!”酒宴众人惊诧地张大了嘴,惊呼声简直可以掀开房顶,瞬间就上头了。
“万阁老的案头!!唉唷喂!吕大人啊,你可真是牛大了,手眼通天,咱可得牢牢抱住您这条大粗腿,您日后铁定平步青云啊。我的吕大人唉,您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苦哈哈的兄弟们啊。”说话的吴典吏眼眶都湿润了!
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真情流露啊,此时谁没有跪抱吕县丞,不,吕县令大腿的冲动呢!【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