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的阿清猛地转过头去,有些委屈的喊了一声:“先生……”
“放心吧。”青年对她笑了笑,“我已经请人帮忙把阿琰送回私塾了,现在她身边没人照顾,阿清,你去看看她吧。”
他现在已经换下了那件一看就不合时宜的蓝衣,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常见的灰蓝色麻布衣。但即使是如此朴素甚至称得上简陋的打扮,也难以遮掩青年那如皎皎明月般出尘的样貌和气质。
也许是因为青年身上的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阿清虽然明知道这只是先生为了让自己离开而找的一个借口,但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先生,相信他能够一如往常的完美解决问题,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只是,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李白说。
然而,直到她离开酒馆,少女都没有再开口说上一个字。
李白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的拎起地上的酒罐子就准备往外走。
“太白,”诸葛亮在他身后轻轻叹息道,“我们谈一谈吧。”
白衣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但他并未回头。
他冷声道:“没什么好谈的。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回去。”
诸葛亮并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他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尸横遍野”,低声说了一句:
“去老地方吧。”
*
大溪之畔。
水面荡漾着一层稀薄如轻纱似的白雾,月光将这素娟般的雾笼起来,伴随着水流的波动轻柔的摇晃着,朦胧而迷离。
李白侧倚在溪边的石头上,出神的凝望着月下的河流。诸葛亮背着双手,静静伫立在他身后半步处。没有人开口,但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那么一丝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最后,还是李白先开口了。他看上去平静了很多。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张了张嘴,半天没出声。到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了一句“抱歉”便再无下文了。
诸葛亮笑了笑,他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就生气。
他也没说别的,只是从怀里掏出一片薄薄的、竹简一样的东西递给李白。
“这是你的入城证明,昼司那边刚刚批下来的。”他道。
“昼司?”
李白挑挑眉,将东西接过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帮人不是一向秉持着内斗其乐无穷的原则吗,怎么又和夜司掐起架来了?”
诸葛亮摇摇头:“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好像是昼司上头的大人物直接下的命令。是你当初认识的人吗?”
“昼司的上面……”
李白喃喃自语道:“昼司上头的大人物,那就只有三公了吧?”
大唐向来有“上三公,下三司”一说。三公,即司徒、司马和司空这三个圣人之下最为尊贵的官职的合称。
而三司,则分别代表着昼司、夜司和瑄司——
昼司是大唐最为家喻户晓也是权力最大的中央机构,旗下分支众多。上到颁布政令下到具体执行,从官员选拔再到农田水利,可以说除了军事、刑罚和祭祀礼仪这三样以外,几乎就没有它不管的。
有了昼司,当然也就会有夜司。夜司主管的范围较昼司来讲更加狭窄,它主要管理的是刑罚政令和审理案件相关的事务。而由于审理案件的需要,管理户籍审批证明一类的事情也一般是由夜司负责的。
除这二司之外还有一个主管祭祀礼仪、观星卜兆的瑄司。但因为瑄司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一辈子生活在柴米油盐之中的百姓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所以此处先放下不谈。
李白望着天,苦思冥想了一番。
司徒、司马、司空,这三人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虽然现在司马一职暂时空缺,但在朝为官的另外两位,自己真的是连面都没见过啊。
也不知是哪一位这么有闲心,在日理万机之余,还有空来关心他这么一个蹲守在犄角旮旯乡下地里的闲人。
李白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跟那两位大人物有过什么交集,便直截了当的道:
“不知道,不认识。”
不过看上去诸葛亮也没太在意这件事。他在听到李白的回答之后便点点头,换了个话题继续道:“我在长安有一友人,他愿意与我们一起合办一所书院。现在私塾里的那批孩子基本上都到了可以帮忙干农活的年纪,虽然我很想继续教他们,但太白你也知道的,对于这些镇民来说,能识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继续读下去的。”
“况且太白,通过这次的事件你难道还没有警醒吗?虽然那贼人不过是一个冒牌货,但如果他是真的,如果当时我没有回来,如果他真的回去通风报信了——”
诸葛亮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一字一顿的问道:
“就凭现在的你,打算拿什么来收场?”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李白给不了他答案。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他也没想逼的太紧,否则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他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循循善诱道:“太白,我明白你的想法,也不想再说什么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之类的大道理了。坦白说,我这次搬家的目的,不过是想要未雨绸缪罢了。”
他问道:“太白,我听阿清说了你们在山上发生的事。你实话告诉我,那道灵力封印是不是松动了?”
李白叹了一口气,慢慢的点了一下头。
但他很快就补充了一句:“只有外层的那道松动了,里面的还是好好的。”
诸葛亮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那是当然的”。
还没等李白反应过来追问,他又道:“我虽然学过一些五行封印术,但并不精通,最多能帮你解解封印,反过来可就一窍不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封印这种东西就像是江河大堤,一旦出现了裂缝,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全线崩溃——在灵力探测仪之下,你躲到哪儿都没用了。”
他轻声问道:“太白,你觉得假如真到了那个时候,楼兰军会怎么做?”
李白的嘴唇抿的有些发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类似于冷笑的发音,表情凝重却又带着几分蔑视的嘲讽。
楼兰军放过谁都不可能放过他,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闭了闭眼睛,问道:“什么时候走?”
“月底。”
李白苦笑着摇摇头。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最后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
长安呐,长安。
“我知道了。”他低声道,“孔明,你先回去吧。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呆一会儿。”
诸葛亮顿了一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默默的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夜晚,光线暗淡,万籁俱寂。
白衣的男人独自一人坐在溪畔。他一口接一口喝着葫芦里的酒,明明应该体会到的是辛辣的感觉,然而酒入喉肠,唇舌间泛起的却是如白水一般、令人厌倦的寡淡无味。
李白费解的想了想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可能喝的太多了。
“过犹不及啊。”他叹道。
男人放下手中的酒葫芦,就这么随意的席地而坐。他也不管那被溪水浸湿的衣角,只是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大腿,自顾自的唱起了歌。
不过,说他唱的是歌其实也不太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又念又唱。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响亮的时候像是在嘶声力竭的呼喊,低声的时候又像是在如泣如诉的呻.吟。
没人听得出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念些什么、唱些什么。他虽然没有观众,但也乐得自在。无数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陈旧的往事从他有些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到什么了,便直接大声的念出来。
念给他自己一个人听。
——但这些大都是关于长安的。
那些久远而泛黄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的向他涌来,无法抗拒,势不可挡,将他就这么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浪潮之中。
“昔在长安,嗝,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男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念道,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说的最清楚的一句话。不过紧接着还有下面一句:
“气……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李白灌下一口酒,忽然仰面躺倒在地上,一脸醉态的呵呵的笑了起来。他的前襟大开,黑发凌乱,这副不成体统的放荡模样,任哪个正经人看了都要啐上一口:“醉鬼!”
“长安呐,长安。”
李白闭上双眼,摊开四肢,声音低至几近弱不可闻。
它是天上五城之首,它是不可复制的奇迹,它是这世上最繁荣、最伟大的一座城市。
它是大唐的荣耀,是万千百姓的骄傲,也是他李太白……一生的魂牵梦绕。
他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去想念它啊。
在这座城市里,光明似乎从不会暗淡,黑夜仿佛永不会降临。天南海北的文人骚客、才子佳人们聚集于此,将他们一生之中最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这片土地,无怨无悔,矢志不渝。
恍惚间,李白似乎又看到了昔日长安城上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的似锦繁花,以及十里长街中璀璨夺目光彩辉煌的绚烂灯火。三十年浮生一梦,如今,徒余一地荒凉。
他紧闭着双眼,哑着嗓子轻声喃喃道:
“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摧心肝……”【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