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一轮皓月初初当空,无偏无颇,照尽千家万户。
马蹄敲在宫道大街回声脆响。萧彦安坐车内,手指将奚绸窗帘微微撩起。
出得外宫门,朱雀门两旁是宫外的卫所,卫所往后是大员们的宅邸,鳞次栉比,再往东南去便渐有书院酒楼,富庶人家;及至最南边,百业杂汇,才是寻常百姓的居所。此时夜市约莫刚开场,隐约传来欢快鼓乐之声;南边天空透着高楼灯光,衬得月色愈发朦胧。
好一个红尘万丈的首阳。
待谢承泽年中回来述职时,同他一道去逛逛,萧彦想。
马车下得朱雀大街,往东是恭王府邸,仍是一条青石宽道。车篷四角銮铃振响,两个门房远远听见,忙打开王府正门。
马车正要拐进之时,角门边斜刺里的阴影处却忽地走出来个人,冲这边作揖:“王爷归来,草民久候,这厢有礼了。”
这人步伐从容舒徐,门口守卫却都吃惊不小:不知道这人是何时站到那边角落里的,他们居然毫无察觉。
守卫密密围在他面前,乐季手按刀柄从车上跃下:“何人胆敢擅自阻拦王爷车驾?”
那人不慌不忙答道:“因无拜帖,不能登门,又与王爷素未谋面,无奈只得在此守候。”
乐季不耐冷笑:“带你去见官之前,先报上姓名来。”
守卫一拥而上制住了他,但那人不卑不亢,反而直起身来:“草民亦万重,东洲人士,一向四处做些小买卖过活。初到贵都宝地,鲁莽不懂规矩,但就草民所知,这七海五江之内,并没有将债主绑去见官的道理。”
乐季不屑:“看着衣冠楚楚,原来是个失心疯么。”
“慢!不得无礼!”车内的萧彦听到这人说出“七海五江”四字时便已心中有数:在有辛部他几乎要遭屈辱之时,迫不得已许诺哥亥天青粮草。之后他被救回,随后带兵攻进有辛,半路上收下的十车粟米、十车糙米,便是亦万重手下的一苇商行运去——算算时日,果然是口信送出七日之内。
前世,亦万重曾状似不经意间笑语:只要念出那句口信,一苇商行能在七日内将
贵客要的货物送至东洲的任一角落。
回想起前世,与亦万重偶然结识:一个踌躇满志的大国皇子、一个横行东洲的商队掌舵,交谈之下发现彼此脾气相投、见识相和——萧彦不傻,自然明白商人行事无利不起早,接近自己必有所图。即便如此,居然仍是惺惺相惜,渐渐成为至交好友。
前世,亦万重鼎力相助他。萧彦为邀买民心而常年设立的舍粥铺、笼络贫寒出身底层官员的银钱米粮、乃至扩充豢养府兵的饷银,背后全都有亦万重支持。那时乐孟曾不解,提醒他留意亦万重,说商人逐利、胸无大义,不可深交。
萧彦只付之一笑,不以为意:他当然明白亦万重将资助自己看作一桩大买卖。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地接受——商人见利忘义,银钱两讫之后清清爽爽,正是他理想的合作伙伴。
甚至后来,他在储位之争中落败,毅然决定在君父咽气当晚发宫变,仓促间要亦万重借银十万,亦万重也并未多问一句,次日便备齐款项——都是不打官造印记、无从追踪来路的现银。
虽然私下相互欣赏,但与亦万重的合作中,双方始终都保持试探与防备;如今回想起来,那时他仍是低估了亦万重的实力,这个东洲商人深不可测。
车外的侍卫等了半晌,萧彦却没再发话。僵持之下,亦万重先行笑道:“夜尚未深,何妨细谈?久闻王爷风采斐然,今夜草民有幸得见……”
萧彦回神,在车内淡淡道:“抱歉,本王公务繁忙,便不与先生深谈了,还望体谅。在贵商行所欠之债,府中将按所有花费三倍偿还。”
亦万重略略一顿,似是未曾料到这个回答,但随即笑道:“区区几车稻谷何足挂齿!草民今夜前来就是为告诉王爷,此等些微小事只当是草民为圣上贺寿的薄礼,不劳王爷费心归还。”
欠你债的人哪个有好下场。
萧彦心中冷笑,语气却丝毫不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王知你们行商之人赚的皆是辛苦钱,自然不能令你赔本。现下夜色已深,本王也就不多留你了。”
亦万重听出他要逐客,也不勉强,施礼问道:“草民告罪,耽搁王爷歇息。草民只是好奇,那句口令
,王爷是从何处得知?”
七海五江乘长风。
这句口令是前世两人达成合作默契之后,亦万重亲口告诉他的。
只要对任何一家商行念出这句话、再言明传令者的身份,一苇商行便会将传令者要求的任何物件按照要求送到任何地方——当然,利息是高昂的。
如此紧要的口令,知道的外人寥寥无几。今世萧彦尚未与亦万重结识,却在危急时用,难怪亦万重惊疑。
但萧彦无从解释,只佯作不懂其中利害:“偶然间听闻,试试是否灵验罢了。”
“偶然听闻?”亦万重听出他想糊弄自己,却并不发作,笑道:“实不相瞒,这口令是草民家世代做买卖时讲给贵客的,数十年来用过的客人不过两三个而已。王爷居然偶然听闻,可见机缘巧合,草民不胜荣幸。既是有缘,不知王爷可否降尊纡贵,下车与草民一见?”
说来,前世他萧彦欠下亦万重的债最终也并未归还:宫变不成,恭王府被包围,萧彦带着八千城南宿卫军逸出首阳往南,在从前的魏雍旧边界归云山一带盘桓,直至被谢氏击败——自是无力归还向亦万重借的那十万银两。
萧彦知道,亦万重看似与普通商人无异、哪怕为做成一桩极小的买卖都可以随处赔笑,实则骨子里骄傲非常、有不可撼妥协的行事准则——这也是他除去商行掌舵人身份之外、能得萧彦欣赏的原因。现下若连当面交谈几句也断然拒绝他,实在是拂他颜面,此后即便再见,他也定不会将萧彦视为可交之人。
若是别无所图,与亦万重再交一世朋友也算乐事——首阳浮华,熙熙攘攘,他一个高处不胜寒的皇子想有个谈得来的朋友实属不易。
于情于理,亦万重都值得他下车一见。
但萧彦仍是拒绝道:“本王庸俗,无谓先生青眼相看。夜深露重,先生请自多保重。”
他想起了谢承泽——今世他会牢牢约束自己稍不留意就膨胀的夺位野心,再不让谢承泽如同前世那么煎熬。而亦万重,实在太过擅于窥探野心的火光、太过精通不被察觉地火上浇油,因此太过危险。
话已至此,亦万重识趣,仍不忘施礼,不卑不亢,转身踱步而去。
马车便继续向府内而行。
忆及前世,宫变前夜,萧彦强作镇定,向亦万重相借巨款。亦万重事事细致,当时必然不可能忽略他因长久不眠及紧张兴奋而泛出血丝的双眼,却只作不知,一如寻常般点头允诺:“十万纹银,明日卯时之前送至府上。”
——精明如亦万重,大约那时已经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桩赔本买卖,却并未拒绝,其中固然有期待高昂回报的投机打算,应该也有顾念两人交情的原因。
一念之下,萧彦不免感慨,忍不住挑起窗帘一角,目送故人。
亦万重仍与前世一样,周身并无半点奢华,穿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罩袍。月光如银,镀在肩膀,看背影倒像个落魄书生。
不待他走到转角,萧彦便无声放了帘子。乐季警觉谛听四周,待马车驶进府门、小厮摆好脚凳,方低声禀道:“这人带了几个绝顶高手,方才隐在道旁监视咱们,要不要属下去查?”
萧彦摆手:“无妨,只要府里按数把银钱还他即可,以后也不必刻意加强守卫。”
亦万重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与他做不成买卖的人身上。
五月十五,魏宫中各处早早洒扫一新。正值盛春,宫人头上皆簪花枝,花团锦簇,一派喜庆。
今上虽不喜繁冗礼节,到底朝臣、命妇们免不了按品进宫拜寿,白日里折腾一天,晚间在都梁宫摆下筵席,只有皇族与近臣列席。
萧彦落座于龙椅近处,往殿门方向略略打眼一瞥。
紧挨皇族的座位上坐着个面容俊美的青年,举手投足风雅无端,朱色外袍前襟上绣了只水龙兽——雍国王族的标志。
两国相邻,雍国历来将王室次子送来首阳——尊称世子,实则为质。
前世,雍国世子宁子婴便是今日寿宴上当众请求联姻,求娶大魏的福宁公主。
萧彦惦记着福宁,首先确认宁子婴列席在座,这一头绪便放下心来。
还是前世寿宴所排座次顺序,萧彦坐在廉亲王下首。
廉亲王乃是今上建德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但因常年于酒色上放纵,整个人臃肿虚胖,兼又跛足,看起来反倒比精明强干的建德帝年长。廉亲王无权无势且行为放荡,前世萧彦很少搭理他;不曾想最终落败之后、朝中几乎所有人都赞同对他处以极刑,唯有这个与他无甚交情的王叔一言未发,当众仅在殿前长叹一声,私下里给羁押天牢待审的萧彦送去条棉被。
饶是萧彦倔强不肯受人怜悯,天牢冷夜深时,确实亏得裹着那条棉被缩在墙角,才得半宿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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