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面的风不再凛冽,凌河终于彻底入春。
萧彦端坐案前凝神写奏章时,已不用再披上大氅保暖。
停笔时暗自冷笑:他陷在有辛时,旨意迟迟不到;待他出兵灭有辛全部后,一前一后两道圣旨便如这北境春风,利索地来了。
前一道圣旨如严冬,责问凌河守将,如何先是城池被破、后使皇子被劫——只令即刻全力营救不惜所有,却未提首阳有何举措;后一道圣旨的确如春风,暖遍整个北境:所有灭有辛有功者,有官阶的,立升一级;无官阶的,饷增一等。
乐孟瞧他不出一盏茶功夫便放了笔,有些不放心:“殿下这便写完了?其实,咱们领军突进边部,并未得到旨意允许,殿下恐怕得着意解释一番,否则回首阳之后众口纷杂……”
萧彦已然一推几案起身:“怎么解释都会有人找茬,不过本王又不欲占这功劳,随人说去。”
若是乐季在此,必然还要再规劝几句;不过乐孟素来不在意这些,紧接着趁机道:“那殿下出去走走,日头好的很,多晒晒祛病气。谢小将军回来后您还没去探望呢……”
乐孟很是困惑。
他记得谢承泽坠河那日,萧彦顶着对岸的箭雨,沿着乌云河策马狂奔去寻找。
他拽住萧彦缰绳阻拦:“您这是不要自身性命么!”
为此他挨了萧彦好几鞭子。当时情急没听清,但过后回想,那时萧彦嘴里无意识念叨的话是:“谢承泽……就是我的命……”
以为谢承泽尸骨不存,萧彦灭完有辛之后便病倒卧榻。
——乐孟这才窥见自家主子的心事。
可是那天谢承泽撑着半条命回来了,本以为萧彦该欣喜若狂才是,结果他听闻自己报上的消息,也不过愣了一晌,只说:“吩咐他好生休养……”
到现在都没去慰问人家一次,对外只说自身病情尚未痊愈。
按照乐孟的脑筋分析:之前你以为人家死了,难过得喝不下药睡不着觉,肯定无时不刻后悔没对人家坦白心意;现在人家九死一生回来,你却又跟没事人似的——这不是跟自己拧着来么?
乐孟不懂又不敢开口
明问,只能探萧彦的口风。
萧彦并未察觉,只是觉得他最近话愈发多。乐季受伤后,他一人担两人事忙得飞起,萧彦体恤下属,边往门口走边笑:“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本王哪还剩什么病气?倒是你,这一嘴的燎泡看着怪疼人的……”
欺负老实人总有乐趣,萧彦瞧他躲闪不迭,愈发起兴致,追出门去伸手去戳他嘴边:“来来,本王给你治治……”
“啊——!疼!殿下你可轻着点——”乐孟捂嘴大叫。
“你喊也没人来救你!”以往有乐季拦着,不叫他们不合规矩地打闹,但此时乐季不在。
萧彦闷了这些时日,终有片刻轻松,大笑:“别跑!哈哈哈——哦,常将军。”
“……王爷安好。”门口的常思明进退两难。原本在清点军务,悔不该听谢承泽的话,说什么恭王殿下抱恙、总要勤加探望,这下倒好,撞见这一幕。
哎,早就觉得恭王身边的侍卫生得好看清秀,也曾听闻首阳城中贵人们盛行男风,他与老骈私下有过那种猜测;只是瞧恭王行事并无风流之举,府中人个个身手硬扎又胆气十足,算是好汉,想来并不是靠色相媚上——谁知传言非虚:这王爷的手方才还抚在乐都卫嘴唇上哪,不是调情是甚么!
常思明慌忙低头行礼,结结巴巴:“王爷抱、抱恙,末将疏于探望,还请、请宽恕!”
剩下不知该说什么,听背后谢承泽毫无静,便提示道:“小谢亦是惦念王爷,身体方才痊愈便随我来探望。”
仍没听见谢承泽吭声。
唯有高树上两只不知名的鸟正一唱一和叫的欢快。
常思明无人接话,只好自找台阶:“王爷精神大好,末将便不叨扰,还请您注重休养。”
萧彦早放下手,乐孟亦觉在外人面前失态,惭愧垂首退至一边。
只有谢承泽直直地瞪过来,眼中失望、嫉妒、委屈、恼恨——毫不遮掩。
何止僭越,这已是再明白不过的坦白。
萧彦仍想如以往那样冷脸对他,却做不到。
他瘦了好些。
站在日头下,愈发能看得出:从前衣衫穿在身上略显松垮,原先刀削斧凿一般的下巴与脖颈曲线,如今变得陡峭尖刻。
原本以为
已永远失去的人活着回来了。尽管萧彦始终没下定决心,躲在院中不出去见他,他却自己出现在面前。
萧彦喉头艰涩:“谢小将军大好了?”
——声线不受控制地颤抖,为了掩饰,他干咳一声:“恕本王抱恙,未曾探望。”
谢承泽继续瞪他,甚至不举手行礼:“殿下忙得很。”
谁都能听出他语带讥讽。
乐孟一时没明白,犹在解释:“我家殿下确实忙碌,光是回宫里的话就写了好几封奏表,兵部也问个没完没了……加之我家殿下身子还没完全恢复……”
他这边叨叨,谢承泽脸色掩饰不住地愈发难看,最后干脆敷衍地拱拱手,掉头就走。
乐孟挠着后脑勺,后知后觉地猜测:似乎谢承泽不喜欢听他话里“我家殿下”这个称谓。
萧彦负手,看那人沿着土墙跟,走得倔强又沮丧。
全程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常思明最是尴尬:“自打回来之后他就古怪,鬼门关里打了个来回么,难免脾气变差些……都是末将御下无方,王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乐孟只觉常思明言语间瞧着自己的眼神变了,又说不出那里不对。见萧彦不语,便接话:“属下也是愧疚,那日没能拉住谢小将军。幸而他九死一生,终是回来了,不然我……还有殿下都于心难安。”
萧彦微微苦笑。何止于心难安?
那日眼见乌云河冰裂,大块大块的冰如万马奔腾般从上游横冲直撞而下,而谢承泽消失在浊流之中——这情景成为他每一夜的噩梦。
所幸上天再一次恩赐下奇迹:谢承泽居然回来了。凭借谢氏天生的好水性,他坠河之后潜入冰下,躲过可令人粉身碎骨的撞击,浮浮沉沉,直到下游河水转弯处,被冲进隐蔽泥沼。冻饿之下几近昏厥;枣核固执地沿河跑去,独自在沼泽边兜兜转转三天才寻到主人。谢承泽拽着狗尾巴从齐腰沼泽挣扎爬出,一人一狗踉踉跄跄,顶着北风绕过沼泽溯流而上,遭遇狼群,迷失方向,最终被斥候发现时,都已只剩半条性命。
得知这些,萧彦心痛之后自嘲: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执着——那么轻易地放弃,自顾自地哀悼痛悔,实际什么也没做。
他的确配
不上谢承泽。
常思明追着谢承泽匆匆走了。
云朵的影子掠过地面,萧彦懒懒抬头,眯眼望那炽烈纯净的阳光:“北境的太阳,晒得着实干燥,本王不习惯——该回首阳了。”
乐孟正瞧着他露出少有的寂寞,不料他冒出这么一句,提醒道:“您之前答应过谢小将军,要将他那把匕首带回首阳修缮,可别忘记。”
见萧彦不理他,乐孟心下思忖,便自作主张,午后寻个空去谢承泽营房,替萧彦开口。
但谢承泽似仍在赌气,情面也不给,冷冷瞧着他,脸色阴郁,把匕首攥手中摩挲:“不劳你们殿下费心。”
这小子气性倒大。
乐孟碰个钉子,并且莫名有种恐慌:总觉得谢承泽手中匕首下一刻便要招呼到自己身上。乐孟心里嘀咕,关我什么事啊,便忙告辞。
谢承泽却叫住他:“你说你们殿下近日要回去?”
乐孟没有多想,答道:“在北境出这么大事,宫里不知什么情形呢。府里信上说,良妃娘娘和福宁公主都哭过好几回了;其余的人……也都需要交待应对。总之,殿下已吩咐整顿行装,约莫就这两三日启程吧。”
他说完,见谢承泽又不再说话,便只好悻悻而归。
如豆灯火之下,是白日里已翻阅回复过的一摞信函。
他在北境先是解凌河之危、后被有辛部劫走关押、再领军突进草原屠有辛全族——一番大起大落,首阳城中的各方应是全程尽知。除却圣旨安慰褒奖,几位皇子都来信慰问,左不过便是兄弟情深的套话而已,只有萧竟问及他在草原腹地劫得粮车一事,他回复时草草带过。
在他被有辛关押时,首阳音讯迟迟;待他反杀有辛后,这些便宜信函来的却很快。萧彦随意躺在硬榻上,微微冷笑。
经过数日休养,其实并不疲惫,但他仍早早闭目准备入睡——与有辛相关的疑点颇多,他自己尚未查明幕后之人,也未捕获哥亥天青;回到首阳之后,还要应对各方诘问,必须养精蓄锐才行。
至于谢承泽——待返回首阳,此生再见面的次数应是寥寥无几。谢承泽尚且年轻无定性,既是短暂相处间很快对他生情,今后也会很快移情别恋。
首阳的千头万绪萧彦尚能冷静应对,但念及谢承泽,他不免烦躁,翻来覆去不能入眠。
揉乱棉被,方才浅浅入梦。
梦境是前世那个雨夜,马车狭小内厢里,彼此缠绕镶嵌,呢喃之声充斥耳膜。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沿着谢承泽下颚,一滴滴落下,砸落他心口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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