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总跟他说,爹风度翩翩,品貌非凡,在浮光界都难找到比他更英俊的人。
还说他长得跟爹有五分相似。
白黎之对素未谋面的爹没有任何期许。
只有偶尔看到同龄人骑在父亲脖子上,欢声笑语太刺耳了,他才会忍不住幻想,那个让娘牵挂了一辈子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娘便要带着他南下。
离开花楼的前一天,袁妈妈还送了些灵石过来。
菁娘对镜描眉,眼底满是欢喜,“袁妈妈,这些年多谢你的照顾。我找到允哥下落了,要去投奔他。”
“他知道你在找他吗?”
“允哥在外面求道,没有时间找我,那我就去找他……”菁娘弯起嘴角,拿起梳妆台前的一支飞燕簪,“他向我承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看,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袁妈妈暗暗摇头,将绣帕包裹的灵石塞她手里,劝道:“男人的话哪能信!一个个的,都是骗人鬼!”
菁娘不乐意,嗔道:“允哥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
死心塌地的相信。
白黎之站在房间暗处,默默看着菁娘和袁妈妈说了一夜话。
次日,便母子二人买了灵舟票,辗转十余日,来到昆南主城。
昆南繁华,物价很贵。菁娘拮据,一边四处寻人,一边只能带着孩子在城外草棚暂住。
草棚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某天,菁娘欢喜地跑了回来,一把将他抱起,在狭窄阴暗的草棚里转圈,“黎之!我找到你爹了!他、他竟然是南宫家的家主!”
白黎之虽然年幼,但也听说过北麓游氏、东苏林氏、昆南南宫。
爹家世如此显赫,这下,他们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结果次日,菁娘归家掩面大哭。
白黎之问她怎么了,她一语不发,还是他自己去城里打听,才晓得南宫允早已娶妻,妻子是世家贵女,两人伉俪情深恩爱有加,年初嫡子南宫轩生辰,流水席都庆办了一个月。
菁娘想去找南宫允说清楚,却被南宫允叫人一顿好打。
许是伤了脑子,此后,菁娘疯了。
白黎之再也没见过温柔秀婉的母亲。
她整日在南宫大宅外徘徊,神神叨叨,嘴里要么哼着“双凤新声,定情永为好”的小调,要么就掏出玉笛,吹奏《长相思》,声声悲切。她自始至终,都相信南宫允没有骗她,相信他会与她们母子团聚。
白黎之小小年纪,不得不四处谋生赚取灵石,还要费心劳神照顾他的疯娘。他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渐渐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直到半个月后,白黎之站在街边,亲眼目睹几个家奴将她娘给拖进了南宫家宅。
他们给她灌下跗骨剧毒,一卷草席,扔回草棚。
白黎之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天空就像无念宫上永不消散的阴云,沉沉的,闷闷的,像是要落下暴雨。
他颤抖着拉开草席,猛地看见了菁娘扭曲的脸、凹陷的颧骨,还有几乎脱眶而出布满血丝的眼球。
中了跗骨毒,不会立刻死去,菁娘犹有呼吸。
她颤巍巍伸出如枯槁的手,“黎之……”
“娘?娘?你怎么了?”
白黎之虽然害怕,但还是想握住她的手。
可菁娘却突然暴起,干枯乌黑的五指一把拽紧了他的衣襟,往下拉扯。她对着他流出两行血泪,大声嘶喊:“看见了吗?你看见我的下场了吗?痴心错付,我这一辈子……换来的究竟是什么啊!”
她爱了南宫允一辈子,傻傻地信了他一辈子,直到那碗跗骨毒,才让她从梦境里清醒。
白黎之从来没看见过娘这幅模样。
像鬼。
他跌坐在地,恐惧极了。
菁娘望着儿子惨白的脸色,心头生出无限懊悔。今年……他六岁?七岁?几岁来着?她的人生全被南宫允占据,前半生沉浸在他编织的美梦里,后半生被噩梦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竟然忽略了亲生儿子。
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
她快死了。
“黎之……”
菁娘用力地攥着他衣襟狠狠摇晃,一字字、一字字地告诫他,眼泪和着血往下流,“娘这辈子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你、你听娘一句话,这辈子,永远不要相信别人!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要相信!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白黎之吓得发抖,他伸出手,慌乱地想将她吐出来的血拢回去,“娘,你别说话了!我去给你拿丹药!这些天,我骗了好多丹药!都给你吃!”
“骗得好!骗得太好了!”菁娘嘴里的血夹杂着内脏碎块不住地往外涌,好似癫狂丧失理智,又哭又笑,“哪怕你骗尽天下人,也千万……千万不要再被别人骗!否则,就是娘这样的下场……你看见了吗?就是娘这样的下场!”
她还想说什么,跗骨毒发作,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吼。
菁娘终究无力地松开手指,垂下手臂。
她死的时候,嘴巴张开,眼睛大大睁瞪,像是在控诉这一生的悲惨与不甘。
白黎之在她尸体前跪了整整三天,脑里想了很多事。
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
他将菁娘的尸身埋在草棚下,没过多久,就被南宫允找到。
南宫允被南宫家的下人拥簇着,一起挤进逼仄阴暗的草棚。南宫允并不知道,他足下站立三尺的地方,埋着被毒死的菁娘。
一个下人将白黎之粗暴扯了过来,摁跪在南宫允面前。
“家主,他就是白黎之,你看要不要把他改回南宫……”
“不必!”南宫允打断下人的解释,居高临下瞥过他的脸,带着一丝厌恶,“把他当家生奴才养着。”
他一时风流,和倚楼卖笑的乐修整了个孽种出来,是他人生中的奇耻大辱,怎么可能让这个孽种来玷污“南宫”这个姓氏。
给他一口饭吃,已经仁至义尽。
白黎之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真的和爹长得很像。
从见到南宫允的那一刻开始,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此生目的是什么。
——杀了他。
用尽一切办法,不折手段,也要杀了他!
如今,他真把南宫允杀了。
同样用跗骨毒,一点一点,把堂堂南宫家主折磨致死。
消息传来,白黎之都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这辈子活得就像个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孤注一掷,去赌南宫允输。
好在他赌赢了。
几十年的血海深仇,终于做出了断。
南宫家发布了悬赏令,浮光界四处对他追杀,他像条狗一样到处躲藏。本命法宝墨玉笛断成两截,在他干涸的识海里躺着。
他只能隐姓埋名,易容改貌,窝在魔修聚集的无念宫,每日坐在房顶上,望着望不尽的千倾碧海,浩渺烟波,蹉跎着岁月、荒废着寿元。
“宋据,这个灵酒真的好喝。”
“我和黛瑛都喜欢。”
“你肯定也喜欢。”
越北在旁边喋喋不休十分聒噪。
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杀了越北,可是,好端端的,他杀越北做什么?
杀了越北,他连最后一处容身之所都没有了。
时盏必会为了越北报仇。
想到时盏,白黎之更加烦闷。
十年前初见她时,她还只是个不足为虑的筑基小修。可如今,她修为飞涨,成为无念宫的圣女,放眼浮光界,对手寥无几人。
而他,只能顶着一张面具,做她卑微的下属.......
不可否认,他那时候对时盏是有好感的。
一个容颜绝美的女修,聪明、狡黠、坚韧,还敢把他骗得团团转,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他喜欢她的狡猾,喜欢看她眼中的光亮,喜欢看她假意逢迎故作的温柔。
比起越北对她的刻骨之爱,他对时盏,更多的只是兴趣。
世上哪有那么多情深似海、一见倾心,都是编出来的哄骗世人的谎言罢了。纵然真的有情,下场也是像他娘那样,凄惨悲凉。
后悔当初搜时盏的魂吗?
白黎之不知道。
他知晓她的曾经,心底便生出惺惺相惜的怜悯了。只不过,时盏不屑于任何人的怜悯,十年过去,她活出别样的精彩,他却还在固步自封。
想到这一点,白黎之焦躁地拿下眼前的树叶,眼眶泛着潋滟的红。
越北看他动作,还以为他要喝酒,忙将酒坛递给他,“尝尝。”
白黎之没接。
他仔细端详着越北的脸。
是个俊俏的。
但他私心觉得,越北比起自己的样貌还差了点儿。可时盏偏偏就喜欢越北,把越北视为珍宝,愿为他委身于魔君,愿为了他赴汤蹈火,愿为他倾尽一切。
白黎之歪着头审视,似乎想将他盯个透透彻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别人,“她到底喜欢你什么?”
越北吃果子弄了一手汁水。
他一边施展净尘诀,一边问:“谁?”
“圣女。”
越北粲然笑起,他眸子里洋溢着自豪喜色,“因为她跟我在一起,快乐。”
快乐?
白黎之都快忘记那是种什么情绪了。
也不对........
方才时盏给他香囊时,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欢喜过。
白黎之低下头,抬手抚了抚蝠纹香囊,隔着缎面的布料,摸到里面折叠整齐的三角形符箓。
越北的双眼瞳仁漆黑,像浸在清透的湖水中无比澄澈,一下就能洞穿所有情绪。
白黎之忽然就懂了。
越北那颗赤忱热烈的真诚之心,是他这辈子都不能拥有的东西。
他被命运反复摧折,各种阴谋诡计城府心机,早就让他心蒙上厚厚的灰尘。他只能永远躲在暗处,像沟渠里的蚊蝇鼠蟑,卑鄙、阴险、恶劣又贪慕的,默默窥视人世间光明的一切。
越北拿起酒坛,往他跟前递了递,笑着道:“宋据,试试看,特别甜。”
白黎之犹疑片刻,抓过酒坛,拍开封泥,仰头大灌了一口。
冷酒入喉,浸透愁肠。
明明就是苦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