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阶修士的视线锁定,时盏一阵胆寒。
她猜不透对方修为,之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见过毒姥。”
毒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语调诡异:“你很面生。”
她早年炼毒,致面目全非无法逆转,平时对年轻貌美的女修多有留意。
无念宫什么时候来个这么出挑的美人,她怎么都没发现。
时盏拿出黛瑛交给她的玄铁令牌,双手呈上,语气谦卑:“在下刚入宫,方才不小心撞见圣女圣使,避嫌躲在墙边,让毒姥您见笑了。”
毒姥瞟了眼她手中的玄铁令,确实是无念魔修所属。
“你挺机灵。”毒姥冷冷一哼,转动手里的蛇头杖,在地上划出传送阵,“不过事关重大,我不敢徇私。有什么话,见了魔君你自己坦白。”
事已至此,时盏避无可避,她若表现出抗拒,反倒坐实她心怀鬼胎。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踩进了传送阵。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时盏身子微晃,面前景色瞬间变换,由室内转为阴暗的大殿上。
殿内空旷压抑,正中摆着圆肚青铜鼎,燃着不知名的香,青烟袅袅。
八根巨柱支撑着房顶,每个柱上都雕刻着狻猊狴犴,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似要挣脱巨柱将人生吞活剥。
前方是高高的十九阶梯,阶梯之上,铺就兽皮金龙椅。
时盏头都不敢抬,她余光只瞥见一双黑色暗纹的皂靴。
玉郎已经死了,仰躺在那皂靴旁,殷红的鲜血顺着玉白的阶梯缓缓流淌,映秋的哭声在殿内呜呜哀泣。
时盏头跪在一旁,心如擂鼓。
半晌,她听见上首的人懒洋洋开口,饱含失望:“映秋,本座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何还不满足呢?”
低沉的音色极为冷冽,如数九寒霜。
映秋双肩颤抖不已,她咬牙抬起头,满脸血泪:“别说的那么好听!你不过……不过是将我当做散功的工具罢了!”
玉郎死了,她豁出去,对着魔君大骂,“司徒南!在这无念宫,你可曾真正将谁放入眼过?你冷漠无情,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司徒南被人直呼名讳很不高兴,“散功是你作为圣女的职责。你跟圣使之间,本座从不阻拦,难道对你还不够好?”
“呸!你就是怕我们知道你的秘密!”映秋哭着祭出法器,峨眉刺便朝司徒南攻去,“还我玉郎的命来——”
时盏跪在阶下为映秋揪心。
情爱真是会让人丧失理智..........
那上面坐的是隰海魔君,你怎么敢啊!
这个念头刚升起,映秋便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面。
时盏偷偷斜眼,只见映秋嘴角流血,匍匐着向前爬行,右手还想去握住那玉郎的手,终究力竭而亡。
“映秋,你让本座很生气。”魔君叹了口气,“便让你的魂魄,永远禁锢于噬魂幡中,永不超生。”
他一步步走进映秋,锦袍顺着阶梯拖曳而下,步履沉重。
黑色的三角旗帜包住了映秋的头颅,旗帜沾染到血迹,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好像有什么东西咆哮着、嘶吼着,争先恐后往外挣扎,像是密密麻麻的骷髅人手。
时盏光是看了眼,便觉识海剧痛。
司徒南将旗帜收好,留意到时盏,问角落里的毒姥:“这人来干什么的?”
毒姥阴测测回禀:“映秋玉郎背后议主,此人在旁边偷听。”
时盏心头一紧。
司徒南转身,似乎累了,惰怠道:“这种事就不要来烦扰本座了,扔进葬尸岛。”
这哪能行!
时盏急切地抬头,朗声道:“魔君明鉴!在下只听到二人卿我,并未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内容!”
她目光坦然地望向高处,与司徒南四目相交。
魔君并非想象中凶悍的黑脸阎王。
他的皮肤几乎苍白,玄衣墨发,用一条简单的黑色发带将头发松松束在脑后,轮廓如利刀雕刻,眼眸深邃,薄削的唇看起来冷峻而凉薄。
乍眼一看,他像个风流狂傲的英俊青年,任谁也不会相信面前这人已经一千多岁了。
不仅如此,时盏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威压,方才面对毒姥,她都忍不住冷汗涔涔。
这就是站在浮光界的巅峰人物吗?修炼到了一定境界,便是大道若虚,返璞归真。
时盏倏然升起一种向往。
她也想站在那玉阶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时盏出神,她修为渐长,容色也愈发逼人,跪在那里,削肩细腰,靡颜腻理,双眼莹然有光。
司徒南饶是见惯美色,也不禁微愣。
他心道:这女修长得真好。
但没用。
司徒南不耐烦地摆手:“拖下去!”
时盏连越北都没见到,怎能这么快就被扔进垃圾场?
她脑子里疯狂回想《林菀修真记》里,林菀面对司徒南时是如何活下来的。
想来想去,好像就是主角光环,司徒南因为忌惮林城子,又见她单纯迷糊,便懒得杀她。
时盏试想了下自己嘟嘴、跺脚,生生被恶心的浑身一哆嗦。
好在她脑子转得快,立刻道:“魔君!我真的没有听到什么……我有隐匿罩可以作证!”
司徒南慵懒地歪躺在椅子上,长腿顺势踩在椅子的边缘,神色俾睨暗藏锋芒,“隐匿气息的法器,能作什么证?”
时盏顶住他的视线,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类似铜钟的小物件,沉声解释:“魔君有所不知,这中阶隐匿罩,一方面能敛息,另一方面还有留影石的作用。”
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魔君乃当世炼器第一人,五百年前传下的留影石锻造方,不知造福了多少浮光界的修士!实属大公无私、古道热肠、扶危济困、慷慨解囊……”
司徒南抬手,示意她打住。
时盏察言观色,清咳两声,诚恳道:“故此,我对魔君万分敬仰,从此深迷炼器。我尝试炼制隐匿罩的时候,以留影石的锻造方为底,没曾想,真就炼制出这一件即可隐匿又可留影的法宝。”
司徒南素来不喜欢与魔宫里的人交谈。
可时盏偏偏说到了他最痴迷的炼器。
他摊开手掌,时盏拿在手里的隐匿罩,被隔空取来。
隐匿罩很精致小巧,上面还被细致的镂刻了海浪浮雕花纹,被他骨节分明指节握着,隐约散发着浅浅的金芒。
司徒南炼器与旁人不同。
别人都是专注法器的本身功能品阶,他却喜欢先将法器外形打磨的漂漂亮亮。这一点来讲,时盏炼制的这件法宝,让他很满意。
司徒南抹去隐匿罩上时盏的神识,催动法宝,看见了映秋和玉郎私会的一段。
时盏的确没听到什么。
他“唔”了一声,手指灵活地把玩这件小巧的法器。虽然这隐匿罩只是中阶,但炼器者对火候的把控、材料时间的投放等等方面都做到了极致。
品阶不高,是因她的锻造炉和器火太过劣质。
司徒南问:“你的器火,是几品?”
应该不会超过五品。
时盏讨好不失尴尬地道:“禀魔君,说来惭愧,我还买不起器火。这些法器,全是用木炭凡火烧出来的............”
“凡火?”司徒南颇为意外。
他坐直了身子,阴沉的目光重新打量时盏。审视片刻后,忽轻笑起来,“能将隐匿罩和留影石结合,你这脑子倒挺灵活。”
时盏垂首,不骄不躁:“魔君谬赞了。”
时盏当时想的是,留影石就是为了记录腌渍事,隐匿罩也是为了偷窥,两边组合在一起,正好。
司徒南命她将自己炼制的法器全部拿出来,时盏不敢私藏,将这一年在隰海岸的法宝灵宝都掏出,乱七八糟的摆了一地。
司徒南就跟逛修真集市一样,东挑挑西拣拣,然后选了两阵盘两件防御法宝,“这几个东西有点儿意思。”
毒姥在旁边站了许久。
她有些按捺不住,拄了拄蛇头拐杖,问:“魔君,此女当如何处置?”
她太馋时盏这身皮囊了,若魔君要将她扔去葬尸岛,她立刻把时盏抓来做药人。
司徒南怀里抱着一堆破铜烂铁,闻言,居高临下地看着时盏恭顺的发顶,随口道:“映秋死了,就让她来继任圣女。”
毒姥强忍不愉,低头应是。
时盏跪在地上如坠冰窟,但是她不能表露出一丝抗拒,还得磕头谢过魔君恩典。
额头触碰到坚硬冰冷的地面,时盏正好瞥见映秋被抽走生魂的脸——面色发青,嘴角血流,死不瞑目。
时盏还来不及消化自己成了无念宫圣女的事实,就被司徒南给召到身边。
他拿出一卷画轴展开,右手打出几道法咒,地上瞬间出现大大小小上百个阵法,光芒闪烁的铺面大殿的青砖。
阵法极为玄奥,时盏不由自主被上面的咒文吸引。
她习了《霜仙诀》第二卷,对炼丹炼器和阵法认知不俗,可如今也是两眼抓瞎,试探着问,“魔君,这是传送阵吗?”
司徒南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你眼力算不错。”他一甩袖袍,负手而立,“我花了三百年时间,炼制出这件一品魔器‘焚月图’,网罗了昆仑老贼毕生所创的传送阵。想去何处,随心所欲。”
时盏仔细看那画上,细致的描绘着江河湖泊,山川峻岭,包含了西江、北麓、昆南、东苏以及隰海的大部分区域。每个区域点,都有一点丹砂,丹砂所在便是传送阵所在。
如非亲眼所见,时盏压根儿不敢相信世间竟然这般厉害的法宝。
她抬手指了一个距离最远的东苏小城,问:“就算远隔千万里,也能瞬间抵达?”
“若传送阵足够强大,我这焚月图不无可能。”司徒南眸中精光闪烁,似是不屑,“可惜昆仑老贼的阵法造诣,始终差了些火候。”
他指尖点在隰海某处的丹砂上,时盏只觉身形一晃,人便已经被传送到了另一处陌生的宫殿。
说是宫殿,其实更像是炼器室。
隰海魔君对炼器一道果然极为痴迷,架子上珍贵的炼器材料琳琅满目,地上随意搁置着上百件炼废的法器,锻造炉有大有小,炉中跳跃的火苗橙黄蓝紫,好些东西时盏都看不出品阶。
作为一名半吊子炼器师,她忽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司徒南对待有天赋的炼器师很大方,他手指着室内最高处的一个莲台,莲台上悬浮着一盏发光的琉璃灯,冷声道:“除了蕴魂灯你不能靠近,这里的东西都可以观摩。”
时盏应是。
她目光从那蕴魂灯上移开,心道:如能从魔君身上学点儿炼器皮毛,想必受益匪浅。但魔君喜怒无常,在他手下做事,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时盏心思活络开来,她虽面无表情,但司徒南一眼扫过,便知道她心头在打什么主意。
贪婪,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本性,恰恰也是最容易让人掌控的弱点。
司徒南丝毫不介意。
他随手拿起一面碎裂的镜子,问:“镜类法宝,炼制时需注意什么?”
时盏怕答错,犹犹豫豫。
司徒南眼神一冷,炼器室内温度骤降,“不回答就扔你去葬尸岛。”
时盏无奈,只得道:“熔炼,淬火。”
“仔细讲讲。”
司徒南身形高大挺拔,他闲适的站在那儿,就那么打量着她。
时盏感受到无形的视线,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好像回到了幼时在青剑宗考学。
只不过那会儿答不出来最多挨两下手心,这里答不出,是要被杀掉的。
她沉吟片刻,低声道:“熔炼不当,镜面不平;淬火不足,法难融合。”
“何为炼器之道?”
“火攻锤炼为下,天地之灵为上。炼器亦是修行,一品法器见阳不灵,下品灵宝遇星则生。卜算吉运,或生器灵或赋神通,方能品升阶进。”
时盏照搬《霜仙诀》里的一段炼器规则,她也不知道自己说对没有,只求能够蒙混过关。
司徒南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微微颔首:“有几分道理。”
直到这时,他才算真正认可了时盏炼器师的身份。
“叫什么名字?”
“时盏。”
司徒南没听过。
他将碎裂的镜子拿在手中端详,对时盏道:“此物乃本座新炼制的留音法宝,在镜中注入灵力,说出来的话可以原原本本记录下来。”
时盏疑惑:“跟留影石有什么区别?”
这镜子还不能记录影像。
谈及他炼制的法宝,司徒南格外健谈,他声音很冷肃,但难掩自傲:“留影石的内容,任何人都能看见。但此镜,只有固定对象能听见里面的内容。”
他说到此处,锋锐的眉微微皱起,“不过也有局限,使用此镜时,两人相隔距离不能超过三尺。”
三尺?
时盏比划了一下距离,茫然开口:“这跟两个人面对面有区别吗?”
都站一起了还留音?莫不是傻了!
司徒南隐忍怒气,将镜子放回去,又拿起一柄折扇。
青色玉纱铺就的扇面,上好的玲珑玉骨,雅致精细。
司徒南颇为得意:“此物名曰四季扇,耗费本座三年心血,催动少许灵力,扇子便能悬空自摇。春夏风清凉,秋冬风温热。”
时盏:“修道之人不畏寒暑,这个东西好像很多余哎。”
“……”
“飞云镯小巧便携,寻常人以为它是储物镯,实际上它是一件飞行法宝!”
“能飞多远?”
“三十余丈。”
“哦,那我选择走路。”
“……”
司徒南将近年来他炼制法宝一一给时盏展示,时盏都能挑出错处。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漂亮女子面目可憎,想将她扔去葬尸岛,又舍不得。
毕竟这么多年来,身边的圣女死了一拨又一拨,也就时盏对炼器颇有天赋。
司徒南失去了与时盏论器的心情,冷漠着脸,挥手让她退下。
时盏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她不是故意跟司徒南抬杠,只是想用言语测试一下这位传说中的狠辣无情的魔君,对属下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从见到司徒南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没有放松。
魔君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映秋和玉郎,也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她。
这番试探下来,时盏心里已经稍微揣摩清了些路数。
炼器这个话题,可以暂时保住她的性命。
她隐隐担忧,这无念宫圣女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记得映秋胆战心惊的模样,她说她不想再受魔君的磋磨,会是什么磋磨呢?
魔君除了炼制的法器大多数不中用,看起来有些冷漠阴戾,不像蛮横歹毒之人。
难道他把映秋关在水牢里,逼迫人家天天学炼器?
如此一想,是挺磋磨人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