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之书?”
岳璃稍加思索, 发觉还真有这个可能,会让方靖远答应见裴文轩。
不光是因为书,更因为人。
她比其他人更了解方靖远, 知道他在意的, 不光是这个时代失传的文明和科技,更重要的是人才。因为只有人在,才能有机会让这一切文明传承下去, 而不是湮没在乱世的铁蹄下。
她曾听他感慨过,若不是因为辽金和后来的蒙古灭宋, 原本一直矗立于世界之巅的中华科技, 也不会就此夭折,没落下去,后来反被万里之外的其他国家超越,曾一度沦为列强殖民地, 亡国之痛,哪怕生在后来平安盛世的他,亦心怀悲愤。
能有机会从开始挽回这一切,他自当竭尽所能,水火不辞。
而裴七郎单从外表看, 也是一表人才,若是再会掩饰一番,在方靖远面前表现得勤奋好学一些,未必不能接近他身边……如此想来,岳璃不禁暗暗庆幸,金国太子买通的是裴七郎而不是裴三郎,否则还真是有可能中招。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打量了裴三郎一番, 不得不阴谋论地多想了一点。裴三郎……应该不会是苦肉计?此人智谋过人,城府颇深,迷得魏楚楚都快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若是有什么问题,杀伤性怕是比那裴七郎不知高出多少倍去。
“那依裴押司之见,对裴七郎和裴家,当如何处置?”
裴文卓神色不变,平静地说道:“下官出身裴氏,又与本案相关,检举裴七郎,已有逾矩之处,至于处罚之事,理当避讳,还请岳将军见谅。”
“既然如此……”岳璃想了想,说道:“裴七郎献书之事,裴家其他人可否知道?”
“下官不知。”裴文卓补充道:“下官昔日在裴家,亦非嫡支子弟,对族中事务并不清楚。若非如此,裴七郎也不会那般轻易地将下官的会试名额取而代之。不过,能得金国太子之诺,以七郎的性子,不会不告诉族长。”
岳璃理解,就那个在人前毫无遮拦的蠢货,比纨绔还纨绔,才是个真正的大号坑爹败家子。那么身为裴七郎之父的裴家族长既然知道,这件事不管有没有正式开始执行,他们一家人都脱不了干系。
只是这事是由裴文卓“审”出来的,以他和裴文轩父子的夺妻夺产和灭口之仇,其可信度就得打个问号,尚需验证后再决定如何处置裴家人。好在裴文卓甚是知趣,并未加以催促,还很是“贴心”地将裴文轩等人转交将军府看押,自己这继续回历城县衙兢兢业业地处理公务。
交出裴文轩,对于裴文卓来说,是甩掉了个包袱,可对岳璃来说,却是多了个烫手山芋。
当天晚上,就传出了裴文轩之妻,那位王九娘回府被逼自尽之事,然而王家人并未如她所说那般放弃她,而是在救下她之后,直接一纸诉状递到了将军府,状告裴家,不光要和裴文轩义绝离婚,还要告他和裴家骗婚骗财,还带人上门砸了裴家好几处铺子,让他们赔偿王九娘当初带去的嫁妆。
可裴家人偏偏说,那些是当初裴家下的聘礼,并非王家的陪嫁。
结果清单一拉出来,这几个铺子和一个田庄,的确是裴家下的聘礼,但并非是裴七郎的裴家,而是裴三郎的裴家。只是当初王九娘嫁入裴家后,发现裴三郎的祖屋商铺和田庄都在裴七郎手里,可房契和地契当初都是裴三郎家当聘礼送去了王家,那这些到底是陪嫁还是聘礼,就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裴家坚持要休了王九娘,让她退还聘礼。
而王家则状告裴家骗婚要义绝离婚,这样就算是裴家过错,王家可以拉走嫁妆,王九娘再嫁也毫无阻碍。否则一旦她被休弃的名声传出去,不光她自己以后很难再嫁,连王家其他的娘子也要跟着蒙羞。
两家从通家之好,如今反目成仇不说,最终的目标都集中在了裴文轩身上。
裴家要替他伸冤,告王九娘和裴三郎通奸谋害裴七郎,而王家这要告他谋害裴三郎,骗婚王九娘……两家负责出面的裴家二爷和王家三爷在公堂上就骂了起来,加上几个妇人跟着一起破口大骂,将对方上三代的阴私都快掀翻了,听得公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大呼过瘾。
而岳璃听不下去了,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将裴二爷和王三爷都送去府衙关了起来,然后把这事交给了扈三娘,反正扈三娘平日里最喜欢混在街头巷尾跟那些三姑六婆聊天喝茶,处理这些家务事最合适不过。
裴家族长裴华宇这两日已经气得快要呕血,先是裴三郎“衣锦还乡”,拿裴七郎开刀,摆明了要报仇。再是王九娘反戈一击,要跟裴七郎义绝不说,还要告裴家骗婚,要带走她的陪嫁不说,连以前裴三郎家送出去的都要带走,这些早就被算在裴家族产之中,怎么可能再让给她。
他是恨死了王九娘,当即写下休书替子休妻,当初若不是裴七郎对她对了心思,也不会不顾兄弟之情地对裴三郎下手。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就是红颜祸水,压根没去想自己的儿子错在哪里。
可眼下裴七郎被裴三郎送去了将军府,关押在将军府的大牢中,就没法像在县衙里一样跟他们串通消息,反告王九娘。先前裴七郎送去的人和厚礼都被将军府的人退给了裴文卓,这才被那小子借机发作,抓到了裴七郎的痛脚。
否则以裴家在济南的人脉,若不是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岂会怕一个小小的历城县押司。可他记得,大宋素来看重名流士子,对书香世家尤为尊重,在历城县没法出头,他就干脆上告,把这事闹得大了,若是涉及“民愤”,裴家又是新归正地区的大户,就不信那位岳将军不给面子,上面的知府和刺史制置使都能坐视不理?
尤其是他还听说这位岳将军先前拒收辛家送的礼物,直接将人送去了沂州使君辛弃疾处,逼得辛弃疾不得不处罚了本家的叔伯和堂兄弟们,难道这次他送上这份状子,那位辛使君还能不趁机收拾这位不给他面子的女将军?
至于那位京东路转运使方靖远,正好将祖传的《漕运》一书献上,投其所好,还能为这点事再计较?虽说裴文轩曾借此跟金国太子有笔交易,但在他看来,如今济南已被大宋收复,他们正好可以借此投诚,也算是弃暗投明,对金人背信弃义又有何妨。
他自以为算计得十分周到,可没想到王家派来的妇人一个个都是泼妇,在公堂上就对着他一哭二闹,蛮不讲理,让裴三郎看尽了笑话不说,最后使得裴家成了全城笑柄,还没能把裴七郎给捞出来,简直气得他心痛如绞。
然后就听闻下人通报,裴三郎文卓来访。
裴华宇先是差点让人将他打出去,可转念一想,弟弟和儿子还在人家手里,只能忍着心疼咬着牙让人将他请进门来。
一看到如今的裴文卓风度翩翩,气度从容,比原来在家时的模样更多了几分成熟和干练之色,再想想自己那个又蠢又色的儿子,裴华宇就心痛。
“三郎,你是来看裴家如何败在你手里的吗?”
裴文卓淡淡一笑,说道:“族长莫非忘了,三郎也是姓裴,只要我还在,裴家就不会倒。”
“呵呵,你的意思,是要我将族长之位让给你了?”裴华宇狠狠地盯着他,若有可能,真想生啖其肉,早知如此,当初他就应该帮着七郎一把,彻底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家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
“那倒不用。”裴文卓眼神坚定而自信,“别说族长手中的裴家,就是昔日被你们夺走的那些,我也从未想过要回来。只是我要迁走我父母的尸骨,将我们这一支从裴家家谱上独立出去,自开一脉,由我而始。”
裴华宇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连自家祖宗都不要了?由你而始,你以为传承一个家族有那么容易吗?我们裴家从秦汉到隋唐,经历百年战乱,至今数百年朝代更迭,仍能屹立不倒……”
说着就是心口一堵,他又忍不住狠狠瞪了裴文卓一眼,“若不是你估计设计七郎,裴家又怎会遭此大难?”
裴文卓淡然一笑,说道:“族长此言差异。七郎去将军府行贿,妄图打通关节,却被岳将军驳斥,这可不是我教他的?更不用说,借我的功名去燕京会试,派人暗杀我后又冒我的名娶了王九娘……”
“他未曾冒名!”裴华宇忍不住说道:“是你一再守孝,耽搁了会试,七郎替你去考,也是为了家族荣光。至于你被人暗杀之事,绝对与七郎无关。”
裴文卓嗤笑道:“族长或许不知,这是七郎在狱中,对我亲口所言。他还说,若是他替金国太子借献书之际刺杀了海州使君,那他就能一步登天,封官进爵……族长莫非真不知道?”
“你……你胡说!献什么书,从无此事!”裴华宇的眼神乱了乱,果断否认,“这定然是你故意陷害七郎,诱他招供之词。裴三郎,你别以为当了个小小的历城押司,就能一手遮天……”
“遮天吗?当然不。”
裴文卓抬起左手来,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已经手掌当中的一道刀疤,那道狰狞的刀疤,几乎将他的手掌掌纹尽数斩断,可最终他的生命线顽强地绵延下去,唯有当中的三条线被那道刀疤连成一线,形成一道更为凶险的纹路。那是人人都怕的断掌。断亲断情,凶险狠毒,终此一生,都难得安稳。
“我从未想过要遮天,而是想要撕开你们困住我的囚笼。”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以后有我的裴家,和你们的裴家,再无干系。至于七郎犯下的错,就算要被诛九族,也轮不到我这个出族之人。族长,你说对不对?”
“不!——”裴华宇神色大乱,他做好的一切准备,并不包括裴文卓让裴七郎招出的这件事。若当真如此,那裴七郎犯下的大罪,当真会牵连全族,那他就算现在夺回了裴家的财产,赶走了裴文卓,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郎,就当我求你……只要能放过七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被人骗了,自以为是,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去献书……啊!你若是不信,我这就去把书拿出来给你,你替裴家献书,以表示我们的诚意,绝无对方使君谋害之心,还不成吗?”
裴文卓不是没想过将裴家抄家,来找出这本传承数百年的古书,可书籍一物本就脆弱不堪,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裴家干脆将书毁去,就完全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所以他才亲自来走一趟,连蒙带吓,终于让裴华宇亲自交出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本古书。
看到这本以檀木盒盛着,还铺垫着一层雪白的丝帛,生怕弄脏污了书页的古籍,饶是裴三郎这等人物,也忍不住有几分心情激荡。
这是裴家最为骄傲的祖辈所著的经典名作,便是前朝大儒也曾上门拜访,不惜以名家书画为交换,但求一看。更不用说裴家还因此出了几个户部的侍郎,就是专门负责漕运一事,不知从中获取了多少利益,方能使裴家成为历城世家,连金兵入城后,都优待有加,看在他们识趣地前去投诚拜会,送上礼钱后,让他们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又多苟了几十年。
可如今,裴家没有倒在改朝换代的战火中,却要毁在自己人手里。
这本成为裴家数代子弟在官场的立身之本和进阶之梯的名作,就在眼前,让裴文卓如何能不激动。
看到封面上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漕运”,裴文卓曲指跟着笔顺描绘了一番,方才翻开书页,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只是越看越是惊奇,越看越快,从一开始一字一句,到后来一目十行,最后干脆一页页哗啦啦翻过去。
裴华宇见他如此“粗暴”的看书法,不禁有些心疼起来,“三郎,你若是看不懂,也莫要如此用力翻书,这本书年份已久,可经不起你如此折腾。”
“年份已久?”裴文卓猛然抬起头来,嗤笑道:“宇叔莫要唬我,随便拿本书,用个盒子装了就冒充传家之宝,若是我当真将这本书送去海州,才是真的找死?”
“你说什么?”裴华宇大怒,“你若是看不懂就直说,何必辱及先人。你可别忘了,就算你自立门户,你也是姓裴!”
裴文卓一怔:“你是说,这本书……当真是昔日裴公留下的亲笔手书?”
“是裴公留下,但并非他亲笔。”裴华宇有些尴尬地说道:“那原本传承数百年,早就破旧不堪,自然得有誊本供子孙学习,这本可是九世祖亲笔誊抄的,与正本一般无二。”
“这……居然是真的……真的……”裴文卓先是喃喃自语了几句,最终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可惜,一样是本废物,毫无用处!”
“你胡说八道!”裴华宇被气得涨红了脸,就算是裴文卓要自立门户,都比不上现在竟敢侮辱先人大作为“废物”让人恼火,“你不要仗着有人撑腰,就连自己的祖宗先辈都不要了!要知道,没有祖上的荣光,何来你今日!”
“是啊!”裴文卓早已笑得合不拢嘴,鄙夷地合上了那本被裴华宇视如珍宝的古书,放回木盒中,摇头叹道:“敝帚自珍,固步自封,抱着祖上留下的一点东西,就以为可以吃一辈子……不,世世代代都想吃老本,不思进取,还自以为是。若是先祖当真有灵,真正要逐出族谱的,是你们这些废物才对。”
他有些感叹地说道:“好在我现在才看到这本书,否则真以为靠着这上面的东西,就能在外面混口饭吃,说出去岂不是会让人笑掉大牙?宇叔,我劝你还是亲自出去看一看,当今之世,已非前朝之世,抱着前前朝的经验,想让子孙世世代代吃下去,这个梦,该醒醒了。”
“这上面教授的漕运里程、税负、载重计算内容,莫说比九章算术,就算是跟云台书院六岁小儿开启蒙所学的《小学数学》,相差无几。甚至多有不如。更不必说在云台书院的算学院中,相关书籍和课程,比这本书不知高深几倍。而书院中,这不过是其中一门学问,同类书籍,便有成百上千……你以为,使君会将这本算学入门,放在眼里吗?”
以他在云台书院旁听的经验,方使君就算当真接受裴家献书,也只是给他们裴家一个面子,算是接受他们的投诚,至于这本被他们裴家当成宝贝的书,在人家方使君眼里,根本就是个入门级的算学而已。
可笑裴家世世代代,竟然以此为荣,视若珍宝的结果,是将其牢牢掌控在嫡支子弟手中,只知固守,不知继续研究,以致固步自封,数百年来毫无进步,根本没看到,外面的世界里,早已有更新更全面的计算方式和方法足以可以将它取而代之。
“你……你胡说!”裴华宇如闻霹雳,从他手中抢过木盒,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家珍藏的秘籍,竟然成了云台书院烂大街的小儿入门读物?
不,这一定是裴三郎故意骗他,想让他们放弃学习和掌握这本秘籍,他才能趁机以此出头……
“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都在族长。”裴文卓拱手一礼,接着说道:“明日我就会安排人来为我爹娘迁坟,还请族长别忘了将族谱记上一笔,自明日开始,我们五房一脉,便与主家分开,各自安好。”
裴华宇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书,根本对他视而不见,连他几时离开都不知道,直到最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喷在了那本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古书上。
“不会的,不可能的,这是我们裴家的祖传秘籍,谁也不可能夺走……”
他抱着书,轰然倒地,身旁的仆人们吓得尖声惊呼,等好容易请来大夫后,方知自家族长一时气血上涌,导致血脉淤塞,中风昏迷,眼下尚不知能不能醒来,更不知醒来之后,还能不能恢复正常。
且不说他昏迷之后裴家的乱象,裴文卓从裴家出来后,便径直去了将军府,再次求见岳璃,将自己此行的经过和结果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岳璃万万没想到,裴文卓行事如此果断利落,亲自去看了那本奇书,就是为了避免方靖远上当,也是为了给裴家留点情面。原本以为他为报复裴七郎会不惜毁掉裴家,还担心如此心性狠绝之人是否适合单纯直爽的魏楚楚,现在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你的意思,是想替裴家求情?”
裴文卓点头说道:“作恶之人,只有裴文轩一人。因色而起,误入歧途,但罪不及家人。若是因他一人,犯下行刺使君之罪,牵连全族上下,岂不是害了许多无辜之人。那本书我已看过,大部分内容都可默写下来……其实就算没有那本书,云台书院算学院和地理学院里的书,已经胜过那本书百倍有余。”
岳璃点点头,“其实那本书只是对裴家人更有意义,方使君就算肯收下裴家献书,也是希望裴家子弟可以学以致用,为民造福,而不是借此谋利。”
裴文卓朝她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岳将军一语点醒下官。若是凭借祖辈恩荫,不思进取,只想借此谋取私利,而非为民造福,那早晚也会被世人唾弃。先祖都能够从一介白身,入阁拜相,下官也当以此为镜,努力向上。”
“不过在此之前,可否请将军替下官做个媒。”
“啊?!”岳璃一怔,隐隐有所感觉,“你……你想要我替你做媒?”
裴文卓点点头,说道:“如今下官已自立门户,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只是欲求之人,是将军旗下之人,故而特地请将军为媒,不知可否?”
“我旗下的……”岳璃忍不住想笑,挥挥手让亲兵去找扈三娘和魏楚楚来,“那你倒是说说,你想要娶的,是哪一位?”
裴文卓面上微微泛红,仍是努力一本正经地说道:“正是将军麾下振威校尉,魏娘子。”【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