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放心, 总之我有办法,绝不会让你被人扒衣搜身,但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 带只言片语进场。”
方靖远如此信誓旦旦的保证, 章玉郎一开始表示, 我信了你的邪。
个别人得优待单独搜身避免被看光是有可能的, 但就算搜身, 想要保证谁也带不进任何小抄去, 那才是真难。
毕竟一次省试数千人, 形形色色的作弊手法且不说,其中有不少还是朝中高官子弟, 就连陆游当初都曾因秦桧排挤被黜落榜外, 秦桧的儿子也是靠着作弊名列三甲, 若说绝对的公平和杜绝作弊, 真是谁都不敢完全保证,只能说尽可能地严防舞弊和保证公平取仕。
自秦桧死后, 赵构到赵昚,都想尽办法杜绝科举舞弊, 自然也是对其中弊端深恶痛绝,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所以当初赵构后悔时,就打算临安府解试入手来动摇赵昚的根基,可没想到凭空惹来了方靖远,几个回合之后, 竟然借着赵昚庆寿之日去检校武学士子,来了个真龙现世、受命于天的征兆,彻底打破了赵构的复位梦, 使得臣民归心,隐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是隆兴元年,赵昚继位后的第一次省试,光是太学和朝中众臣恩荫免解的举子,就有上千人之多,再加上十五路省道解送来的举人,参加春闱的人数多达五千余人,几乎是近二十年来人数最多的一次。
说这种大话,着实让章玉郎不敢相信,却又没法不信,直到省试开始入场的当日,惴惴不安的他?到了贡院门口,才知道为何他?会夸下如此海口。
“春寒料峭,诸君自各地进京赶考,想必疲累忧心,官家仁心厚德,体?恤民意,特于贡院赐浴众举子,待沐浴更衣后,再行入场考试。”
昔日搜捡验身的龙门处,另有通道带考生们前去沐浴更衣,贡院的号房被改造成淋浴间,一人一间,上面有水管淋浴,下有水槽通往下水道,今日统一沐浴更衣后,会发放饭食和桌板床板以及睡袋,休息一夜,次日天明后正式开考。
谁也没想到,贡院会有如此之大的变化?,更没想到,压根不用搜身,反正你所有的衣物和随身用品,在进场沐浴时都会
被装箱收走,从吃到穿,笔墨纸砚,全部由考场统一提供,就算你带进东西来,也留不到开考。
号房门口还特地挂了卷帘,放下后在里面更衣沐浴,外面根本没人能看到,顶多看?到一双赤脚,只要水阀一开,温水如雨般从头顶那形如莲蓬的东西里洒落在身上,舒服得让人简直想吟诗歌颂。
章玉郎只是心里想想,旁边的号房里,还真有人吟诗。
只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得沐君恩透体香……”这?是什么鬼诗句!
他?闻了闻手中的“香皂”,确认这?是在方家闻到过的味道,更加确信这?一切都是方靖远的手笔。只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方靖远是如何说服朝廷出这么大手笔来给科考举子“免费”提供这?些服务的。
五千余人统一的饭食、整套衣服鞋袜、笔墨纸砚……可不是一笔小数。
方靖远一开始提出时,礼部和户部自是一口回绝,不用算都知道这?笔开销简直是天文数字,再加上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计其数,任何一个环节若是出了纰漏,那他们辛辛苦苦准备的整场省试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为官之道,在于“为稳”,稳如泰山,安如磐石,先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有步步高升的机会。
稳字诀的第一要?诀,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宁可无为而治的懒政,不可一日三变的改革,君不见有史以来,求新求变者,多死无葬身之地。
尤其是赵昚现在新帝登基,要?放的三把火,已经烧了太上皇一把,一股脑剔除了不少老臣,替岳飞平反不说,还召回张浚大有北伐之势,如今科举取仕增加名额,显然是要重用新人,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冒险犯错。
就算国库真能拿出这么大笔的银子来,这?财帛动人心,就算尚书和相公们清廉自守,也不敢保证手下那些官吏们个个都不犯错牵连到自己。
他?们如今已经认定,这?是方靖远为了博出位而?故意挑事,若不将他?打压下去,那后续还不知他要?搞出多少花样来。一旦成事,那是方靖远的功劳,可若是出错,大家跟着一起倒霉。
所以宁可不做,也不要?给方
靖远任何立功上位的机会。
赵昚看?着方靖远做的贡院改革和全套考试服务流程,深感……细心周到,贴心关怀,若是能成,简直就是一大善政,定能让天下读书人归心,将自己的声望刷到最高值……可就是太费钱了。
别说是隔壁金国的完颜抠,就连他?,稍稍算了下这?笔开支,都深感困窘。
“方卿的计划是不错,只是……”朕,真没钱。
看?出他难以启齿的问题,方靖远当即上前说道:“陛下放心,此事微臣早有计划,无需花费国库一分一毫银两,顶多只需陛下赐予几幅墨宝便可。”
赵昚是听他讲过完颜雍“礼轻情意重”地赏赐“墨宝”做回礼的事,如今居然用到他头上来,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窃喜,却也有点不欲人知的羞恼。
“朕的亲笔题字,可不能给你拿去做人情,更不可枉顾国法……”
“陛下且放心,微臣绝不会乱来的。”方靖远坦然说道:“只需要?陛下准许微臣给提供这?些考试用品和服务的商家一个名号,比如‘隆兴元年省试指定香皂’、‘进士及第专用笔’、‘科举考试专用纸’、‘皇家特制墨’……”
“简直是胡闹!”礼部马尚书一听就急了,“科举乃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商人重利轻义,一旦引入商户,若是内外勾结舞弊,该当如何?”
方靖远原地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没商人时,就没人作弊了?
“马尚书所言极是,以后干脆禁绝商户,户部也省得每年计算商税时劳心费力,对不对?因噎废食,马尚书一心讲礼,视钱财如粪土,不如捐些财物出来,也就不用这些商家赞助了?”
“你——”马尚书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旁白的户部李尚书则立刻调转墙头,附和道:“方修撰所言极是。我朝义商众多,平日里修桥补路,赞助乡学社学的大有人在,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肯支持省试的义商定然云集而?来,无需马尚书担心。”
自古朝廷以农为本,认为商人重利轻义,往往施政时都“重农抑商”,唐朝和明清时代甚至禁止商户子科举入仕,唯独大宋年间,不但鼓励经商和手工业发展,对商户子只要曾有功于朝廷
,行义举,做善事,有“奇才义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注1)
只要有这?个先例一开,其实对商户子的约束基本等于无,仁宗时代连中三元的冯京,就是商人之子。
连赵构都能为海商重利而妥协,更何况其他人。户部整日里为钱粮发愁,精心算计,才能勉强应付,如今得方靖远提示,忽然发现这?样大手笔的改造贡院,不但不用花钱,还能省钱,甚至有些长期冠名广告,还能给户部赚钱。
这?不调转立场爬墙头,简直就不配做户部管钱的大佬。
南宋商业发达,各家酒楼商行社团为促销也是花招层出不穷,从关扑抽奖到彩楼展销,丝毫不亚于后世。李尚书是算学出身,长于经济,自然知道那些商户重利亦重名,若是能有官家亲笔题字,那提供的考试用品立刻身价百倍,就算这?次省试五千人所用全部白送,他?们要不了几个月就能全部赚回来,甚至翻几倍的利润。
这?等生财之道,真亏素来清贫的方探花能想得出来!
李尚书稍一算账,就打算回头让自家族人经营的铺子也去找方探花探探路,说不定也能搭上这?艘大船赚一笔,看?向方靖远的眼神,就不再是先前那般抗拒抵触防备,而?是如同?看?到观音坐下的招财童子一般,金光闪闪。
“你还真是会算计!”赵昚简直无语地看着方靖远,想到自己的“御笔”会冠名在某些笔墨纸砚甚至“香皂”上,就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那些文房四宝好说,可考生的衣服鞋袜和沐浴用品,又从何而?来?难道这?些也有人肯送?”
马尚书又回过点气来,听官家发问,立刻跟着说道:“这?衣衫需量体裁衣,若是不合体?或粗制滥造,岂不有碍官家名声?”
“这?个好说,微臣早已想好。”方靖远当即说道:“龙门搜捡时让考生脱衣袒怀,固然可防止作弊,可士子亦有尊严,于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更是有辱斯文。可若是不严格搜捡,又怕有人心存不轨,夹带舞弊。”
“所以就请官家赐浴,既能令众考生得沐天恩浩荡,又可避免有心之人舞弊,大家都是两手空空入考场,坦荡荡考试,也就无
需再担心舞弊之事。”
“至于统一的服装,微臣已命人做了一身样衣,今日带来放在殿前班房,若是官家和二位尚书想看看?,我这?就去拿来试穿给诸位。”
“好!”赵昚不等那两位尚书开口,已经一口答应下来,满心好奇想要看?看?方靖远到底弄出什么样的衣服,可以无需量体裁衣,便可让考生们统一着装。
可等了一会儿看到方靖远拿进来的东西,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一件纯白色的圆领宽袍,正身宽宽大大,若不是有腰带和袖口系着,简直可以套进去两到三个方靖远,尽管如此,方靖远穿着白衣飘飘,倒真似神仙中人,可若是换了别人穿着一身白衣素服,肥肥大大如此模样……简直不敢想象。
只是李尚书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伸手摸了摸布料,忽地问道:“这?布料细密厚实,怕不是寻常细麻织成的吧?”
方靖远朝他?竖起大拇指,“李尚书果真是行家,好眼光!省试要?在贡院中坐足九日,身着白衣,既合白衣入仕之典,又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各人行事作风。无论是粗心以笔墨污了衣衫,还是坐卧举止留下的痕迹,便可看出其人文外行事。若有作弊者,但凡心虚行事慌张,在这种浅色映衬下,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痕迹。”
“更何况,这?是用特殊的技巧织造的布料裁制而成,不光厚实耐穿耐磨,而?且从头到脚没一处可容物,口袋袖袋一个都无,想要藏点东西也藏不住……”
“虽然丑是丑了点,但只需要?用腰带和袖带调整松紧,绝大多数人都可以穿上,考试期间,只要保暖、统一、避风,不比什么都好?”
“不错!”赵昚明白了他?的用意,连连点头,“元泽所言极是!只是这些衣服是哪家商行提供,除了省试之外,平时不得擅自发售,以免被人调换作弊,如此一来,岂不是无利可图?”
“这?……”方靖远轻咳一声,从袖中取出几封奏折,呈交上去,说道:“昔有公孙氏,祖籍余杭县,父祖抗金阵亡,本人亦被掳为奴三十五载,如今侥幸逃回我大宋,母兄皆已病故,家产被族人侵占,公孙氏有地契房契为证,愿将全部家产捐
归国库,余生自立女户,与族人再无瓜葛。”
“还有卢氏、李氏、秦氏女……”
两位尚书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前面说那么多话,做那么多事,白给的东西,并非没有代价的。
哪怕这?些代价并不用他们付出,可谁都清楚,这?一刀子下去,捅得可不止一个人。
世家大族吃绝户并非什么稀罕事,尤其是在靖康之变前后,不光是族人,甚至还有些主家在汴京,只是留下家仆和掌柜负责江南生意的,一旦与主家断了联系,或是得知主家在战乱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侵占家产的比比皆是。
只是谁能想到,时隔三十多年,旧主还能找回来不说,居然还能找到原始房契地契,哪怕这?些年当中,有人私下买通官吏,以遗失或损毁地契的借口重新补办,但在府库的记录里,只要有原始记录可以核对的,理论上她们还是能打这?个官司。
然而时日相隔太久,只怕那些人在侵占改契时连原始记录都毁了,她们要?打官司劳心费力不说,还不知多久才能拿回这?些财产,更不知这些东西倒了几手,还能不能找回故主。
方靖远就干脆给她们出了这?么一个狠招,她们是不好追讨,要?不回来,可若是捐了呢?捐给朝廷,既是行善积德,又是一刀两断,也省得再与那些人算计,平白恶心了自己。
但凡肯接受这?些回乡女子,好生安置的,方靖远非但不会为难,还会根据她们的家世传授些技能,足以让她们可以安身立命。
可这些既不肯认账,又不讲理还满口污言秽语的人,就一点儿也不用留情,她们自己不必动手,交给朝廷,自然会有人治得他?们服服帖帖。
拿了得还回来,吃了的吐出来,大宋的禁军或许打不过金兵铁骑,可对付那些个无赖地痞,背主恶奴,那是一点儿都不带含糊的。
赵昚哪里知道这?些细节之处,只是一听这些返乡女子心怀故国,如此大义行善,自是赞许有加,完全没看?出马、李两位尚书的脸色为何那般纠结。
他?这?会儿完全能够体?会完颜抠的快乐,不用花自己的私库银子,也不必动用国库资源,就可以办到如此大
事,让所有来应考的举子都领沐皇恩浩荡,这?般德政善举,简直是空前绝后,举世无双。
“既是如此,那就将这?些文书转交户部,由户部负责接洽,至于其他方面,就全权由方卿负责,务必在开考之前,重修贡院,准备好所有应试物品,给今科考生们一个惊喜。”
事实上,今科考生们的确非常感激,十分欢喜,能干干净净考试,有流水冲洗下水道保持清洁,一日三餐定时定量供应盒饭,热乎乎还干净管饱,哪怕穿得衣服丑了点,但厚实挡风还耐磨,着实是居家考试,出门旅行必备之物。
只要穿过一次的,都会想要买点这种布料回去,虽然买不到考试专用的白色士子服,但御街上的“卢锦专卖店”中,有的是同款各色布料,从纯色布料到染色印花布料应有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出了贡院简直就是买买买得停不下手。
而?昔日江南有名的卢记布行,如今却面临着户部前来抄捡清点,收归国库的下场。
他?们再不肯认三十多年不见的卢娘子,也没法跟户部的官吏讲理,毕竟他?们找了三十多年也没找到的房契和地契,就算造了假改在自己名下,现在落入官府手中,根本就没他们翻盘的机会。
再去找卢娘子时,卢娘子已根本不肯认他?们。
“前日是你们亲口说,我并非你家主人,既是如此,今日又何必来求我?”
“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亏不亏心,问自己。”
“所幸皇恩浩荡,官家圣明,绝容不得那等背主私吞、数典忘祖的人安享富贵。”
“从今日起,就没有卢记布行,只有卢锦。”
方靖远看?到卢娘子干脆利落地撵走了上门求情的昔日旧仆,抚掌大笑,对其他几位女子说道:“就得像卢娘子这?般干脆利索!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辱我在先,也休怪我欺他在后。你们可千万别心软,心软的,以后可做不了大事。”
几位娘子都深深地朝他?行了一礼,在这三十多年的噩梦和地狱生涯中,谁能想到,她们还能回来,还能做事,做大事。
卢记的卢锦,转眼由参加省试的学子口口相传,卖遍了整个大宋,谁也想不出,到
底是怎样心灵手巧的女子,如何纺线织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织造出如此之多的卢锦,物美价廉,远胜于以往的任何一种布料。
“心灵手巧的,女子?”
岳璃听到这个传闻,转头看?看?正在研究如何借用水力?将这?种织布机改进成半自动的水力织布机的方靖远,忍不住偷偷地笑了笑。
哪怕不是女子,先生的心灵手巧,也为这世间女子,保住了一片净土,让她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劳动独立生存,不必依附于任何人,不再被困于后宅和礼教之中,活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我会做香皂、织布机,我心灵手巧,但我不是女子。
小岳:我力拔山兮气盖世,不会家务不会女红,我是女子。
编编盖的标签没错:天作之合!
注1:宋会要辑稿·选举·发解:“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w ,请牢记:,【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