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苏然离开了。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江虞一人, 她垂手立在原地,出着神,发热的脑袋慢慢冷却下来。
刚才签合同时, 她想起了六年前那个早晨,女孩乖巧坐在沙发上, 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紧张不安地看着她的样子。她确信然然也想起来了——无论伪装得多么好,还是会被小动作出卖。
她盯着她握笔的手, 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惊喜,恼怒,不甘……统统涌了上来。
惊喜的是她还记得, 恼怒的是她演技纯熟, 不甘的是她已有对象。
江虞短暂地失去了理智。
而当理智找回来,她才明白,对然然来说,那段时光是痛苦的, 不堪回忆的, 自己却亲手捅了对方一刀。
她是怎么了?
江虞闭了闭眼,深呼吸,颓败地坐了下来。
短短两天, 冲击太大了, 她还没有完全适应,没能调整过来身份, 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对然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么多年以来, 她不曾全心全意投入过一段感情, 始终是“金主”,今天养这只鸟,明天养那只鸟,金钱关系带来的痛快与安全让她上瘾,却也让她疲惫。
她除了金主还能是什么?这辈子只能困死在金主身份下吗?
走出大厦之前,程苏然调节好了情绪。
车子等在拐角处,她远远看着,混乱的心稍稍安定,走过去,若无其事地上了车。
音箱里正播放她喜欢的《冬日花园》。
“然然——”闻若弦靠着窗,闻声转头,把手机递给她看,“给你买了个行李箱,已经到了,明天出差就能用。”
屏幕上是riowa官网订单的物流图。
程苏然愣了两秒,“可是我有行李箱啊。”
“已经用了好几年,也该换新的了,上次你还说在机场被刮花到不能看,干脆换一个。”闻若弦语调温和。
程苏然坚持道:“没事,还能再用一段时间,不过既然买了,就放在家里当备用。”她弯了弯嘴角,笑容有点无力,“谢谢若弦。”
她向来节俭惯了,不爱乱花钱,有一点点钱都想存起来,并且保证自己的收入源源不断,这样才有安全感。
闻若弦目光落在她揉搓着的手指上,神色微凝,觉出不对劲,沉默看了她片刻问:“签合同不顺利吗?”
“?”程苏然满脸疑惑。
“你心情不好。”
“……”
闻若弦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下她脑门,嗔笑:“什么情绪都瞒不过我的。”
“为什么?”程苏然因被拆穿而发窘,也很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自己明明跟平常没有两样。
闻若弦低眸道:“每次心情不好就搓手指,都红了。”她抓过程苏然的手,捂住那片被搓红的皮肤,像捧着珍宝。
指间传来温热的触感,程苏然下意识缩了缩,有些不自在,她望着女人深邃柔和的眉眼,彻底平静下来。若弦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轻易抚平她心口波澜。
“没有,很顺利,已经签了,下周三要住进那个酒店,三天两夜。”她笑了笑,避谈原因。
闻若弦盯了她一会儿,目光扫过文件袋,轻轻点头,松开那只手放回去,“走,下午你好好睡一觉,我送你。”
“嗯。”
程苏然双手蜷缩起来。
车子缓缓驶上大路,闻若弦盯着后视镜中大厦的影子,若有所思……
自从与江虞重逢,程苏然整个人像是打开了某种机关,时不时想起一点往事,起初惊悸难耐,后来适应了,就像当初两个人分开后,从痛苦走向平和。
工作忙碌,她投入进去后,无暇顾及其他,时间过得特别快。
眨眼到了周三。
一周时间,程苏然把会议资料看得差不多了,客户要求下午两点钟到达酒店准备,她早早收拾好行李,自己做了顿简单的午餐。
若弦昨天去外地开会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做这行就是跟随会议地点的变动天南海北到处飞。
吃完饭,程苏然小睡了一会儿,穿上了较为正式的黑色半袖丝质衬衫,宽松的阔腿西裤,为不显得单调暗沉,特意佩戴了一对珍珠耳环。
她的穿衣风格受了一点江虞的影响,以简单舒适为主,日常不离黑白灰米驼等,只有出去玩或者心情特别好时,才会穿得鲜艳新潮。
离两点还有十分钟,程苏然到了云锦丽华门口。
时隔多年,酒店大门没什么变化,喷泉广场依然开阔壮丽,两排林荫道郁郁葱葱,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起初每次经过附近,她都刻意不去看,她以为再来到这个地方对自己而言是个艰巨的挑战。
当她踏进酒店大堂,内心却平静无波。
她看着电梯,想起当年自己就是从这里跑出来,跌跌撞撞,追寻江虞的身影,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离去,她追着车,跑啊跑,直到跑不动了……
真傻啊。
程苏然嘴角勾起冷笑,转身朝前台走去。
会议为期三天,主办方安排与会人员住在酒店客房,一人一间。程苏然不是来得最早的,外宾们昨天就到了,与她搭档的另一位男译员也比她早。
“程苏然女士是吗?您的房卡请拿好,二十楼中间套房。”前台微笑着说。
套房?
一个人,住套房?
程苏然带着疑惑乘电梯上楼,刷开房门进去,转了一圈,是个两开间套房,一客厅一卧室一厕所。
做奢侈品的果然财大气粗。
她把行李箱推进卧室,整理了东西,回到客厅,忽然一阵敲门声响。她打开门,看见站在外面的人,愣了一下。
心底荡漾开浅浅的波纹,很快又恢复平静。
“江总,有事吗?”
女人静静站着,单手插在裤口袋里,挺拔高挑的身材给人冷冽威压,见着她,唇角扬起淡淡的笑。
“方便进去说话吗?”
程苏然侧身让路,“可以。”
江虞迈进了房间,目光扫视一圈,转过来,“房间还满意吗?”
“嗯。”
“高强度脑力活动,保证身体舒适最重要,所以给你安排了套间,希望你住得舒服。”
“江总费心了,”程苏然客气点头,但直觉又让她多问了一句,“其他人也一样吗?”
江虞摇头道:“他们都在十八楼。”
“……”
就知道。
“我在你隔壁。”她又补了一句。
有那么一瞬间,程苏然以为江虞是故意的,希望自己想起点什么,然后好用金主做派——居高临下的眼神和口吻,看着她、对她说话。
心头浮起淡淡的讽刺,或许是已被刺激过的缘故,脱敏了,她没什么表情,只点了下头,“好的。”
房间里出现诡异的沉默。
江虞目光灼灼地望着程苏然,她今天穿了全身黑,沉静中透着肃穆,但并不沉闷,耳际莹白圆润的珍珠为暗色添了一抹光泽,愈发韵味动人。
然然不是她的金丝雀了。
她也不想再做谁的金主了。
“上次的事,对不起。”
“什么?”
“签合同那天。”
程苏然抿了抿唇,淡声道:“接受道歉。”
江虞微愣,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眼前是陌生的程苏然,记忆里才是熟悉的程苏然,可她们是同一个人。
“会恨我吗?”
“不会。”
程苏然看了眼手表,“江总,两点了,不需要提前准备吗?”
江虞点头,没再说什么。
会议三点钟开始,外宾们陆陆续续提前入场,整个大会议厅有两三百人,座无虚席。
在大厅东南角有三个灰色同传箱,远远望去像三间小房子,每个同传箱内坐着对应语种的同传译员,两人一组,中间隔开,桌上除了设备之外,还有译员自带的电脑和纸质资料。
英语组和意语组都是翼声的人,见到程苏然差点惊掉下巴,而法语组与程苏然搭档的另一位男译员,是主办方从其他公司聘请的,实力也不赖。
三个语种的翻译同时进行,每组两人交替着来,一人十五分钟,另一人休息。
做同传需要保持精神高度集中,搭档在翻译时,程苏然也不闲着,一边反复熟悉关键词一边思索多种转换语序,轮到她自己,没有丝毫压力。
小小的同传箱就是一个世界。
会议进行到半小时左右,江虞上台发言了,这会儿正好轮到程苏然休息,她喝了点水,从同传箱内出来透透气。
她站的角度能清晰览尽台上全貌。
江虞身姿挺拔,双腿修长,侧脸线条如一尊完美的雕塑,眼角眉梢淡淡的,浓艳的红唇热烈似火,从头到脚无不给人一股魅惑的冷傲感。
她只站在那里,气势睥睨天下。
这么多年,她好像变了,却也好像没变。
比从前更风情万种,气质上更添了些成熟韵味,像一颗滟滟饱满的红果实,待人采撷。而那张脸,记得近距离看的时候,皮肤依然如从前那般细腻柔润,眼尾一丝皱纹也没有。
程苏然凝神望着她,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现在的自己,也依然为这样的美人心动。
年少时遇见了太惊艳的人,这辈子都忘不掉,心里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只是,她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那段关系带来的阴影,也可能永远都无法与这个人走到一起……
会议持续了两个半小时,第一天部分工作也告一段落,但对译员们来说,任务还没有结束,随之而来的晚餐环节,他们被分配到几个行业大佬身边做陪同翻译。
程苏然有幸再次陪在那位“时尚界怪胎”ane阿姨身边。
但是阿姨已经不记得她了。
做饭局陪同比做同传、交传更辛苦,桌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所有人都能愉快享受晚餐,唯独译员不行。
只要大佬开口说话,不管译员是否在吃饭,都要立刻放下筷子,随时待命,一顿晚餐下来吃不上几口,甚至干脆只喝酒水不吃东西。
程苏然只吃了一点扇贝和鱼子酱,肚子饿得直抗议,也不能彻底放松下来吃东西。
晚餐过后又是宴会。
外宾们纷纷换上了礼服,程苏然始终跟在“怪胎”阿姨身边,这般场合是她第一次经历,新鲜感渐渐大于饥饿,饿着饿着胃便没有了知觉……
夜里九点,晚宴结束了。
程苏然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回房间后迫不及待先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坐下来翻看明天会议部分的资料。
——笃笃笃
一阵敲门响。
“谁?”程苏然拔高音量问。
外面传来江虞闷闷的声音:“是我。”
程苏然心头微动,犹豫了片刻,起身过去打开门。
一丝暖黄的光线漏出去,与走廊灯光相融,江虞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两个袋子,冷傲的面容露出几分柔和。
她身上还穿着晚礼服,深v的香槟色长裙尾拖曳地,侧边高高开叉到大腿,优雅又性感。
程苏然心跳莫名乱了一阵,脸色却十分平静,“又有事吗?”
“我看你晚餐都没吃什么,带了些点心过来,当宵夜。”江虞抬起手上的纸袋,侧了侧身,从她身旁缝隙里越过去,进了屋。
程苏然:“……”
裙摆扫过她的脚,冰冰凉,丝丝滑滑的,很舒服。
江虞走到桌边,放下纸袋,把里面餐盒拿出来,一个正方形,一个圆形,是陶瓷加木的材质,上面印着酒店的logo。
她挨个打开餐盒,正方形是华夫饼,圆形是水果酸奶捞,小小的,卖相精致,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程苏然看着那华夫饼,平静的心湖泛起细微涟漪。
“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吃的。”江虞笑着说,取出餐具递过去。
那年她们出游,去泡温泉,在池子边运动了一番,累了饿了,便拿了些点心边休息边吃,她永远记得然然像小仓鼠一样吃东西的样子。
[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谢谢姐姐。]
耳边回荡着两人的对话,程苏然心尖微颤,只觉得讽刺和好笑,刚洗完吹干的头发蓬松凌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亦遮住表情。
“然然?”江虞轻轻晃动餐具。
程苏然回过神,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喜欢吃了。”
江虞怔愣,“为什么?”
“人的喜好和口味是会变的。”
“……”
空气陡然陷入沉寂。
两人凝目对视。
江虞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沉默了会儿又抬眸,轻声说:“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再去餐厅看看。”
程苏然正要说话,搁在旁边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她低声道,拿起手机看了看,是闻若弦,飞快跑进了卧室接电话。
在卧室门关上之前,江虞隐约听见她喊了个昵称:
“若弦……”
嗓音清润柔婉。
江虞心一沉。
ruo xian?
是谁?
会是对象吗?
酒店房间隔音效果很好,人在卧室说话,客厅里的人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沉寂的空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江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捏着餐具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直到那扇门打开了。
程苏然握着手机从里面出来,眼睛里笑意未尽,脸颊上两只小酒窝凹起甜柔的弧度,一抬头,看见江虞,微翘的嘴角渐渐展平。
她愣了下,似乎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目光扫过桌上的甜点。
“江总,谢谢你的好意,我晚上不吃宵夜的,还是拿回去。”她客气地笑了笑。
“好……”
江虞不动声色地点头,把餐盒重新盖好收起来,拎着纸袋转身,走到门边,伸出去的手在快要碰到门那一瞬停住。
静默许久,她又转了回来。
“是女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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