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给一个什么样的备注呢?
姐姐?可可?还是……
程苏然凝视着这串数字, 觉得它们每一个都是生动又美好的,散发着鸢尾的香气,像它们主人那般桀骜、冷厉, 又充满神秘。
这是一个注定不能拨打的号码。即使拥有了它,也只能让它躺在冰冷的通讯录里。
她想起了聊天记录。
白露可以加姐姐的微信大号,她只能躺在姐姐的微信小号列表中, 看着那灰暗阴郁的头像。白露发的每条信息都能得到姐姐的回复, 她却时常被晾在冷清的对话框里。白露还可以大摇大摆在姐姐家吃保姆阿姨做的夜宵, 而她连姐姐家的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
茫茫人海中, 她和江虞那么近, 看似很亲密,但其实彼此之间隔着遥远的星河。
她是她触摸不到的水中月和镜中花。
程苏然给这串号码加上了备注:镜花水月。然后切换到微博——
你的小朋友crr:不如梦一场镜花水月。
这时浴室门开了。
程苏然退出微博和通讯录,紧张地抬起头。
一阵淡淡的雾气散出来, 江虞穿着酒红色睡袍破雾而出,仅露着纤细笔直的小腿,头发半干不干,风情绰约。
“姐姐……”她双眸失神。
江虞边擦头发边朝她笑, 指了指卧室, 说:“等我吹一下头发。”
这是要她去床上等着。
程苏然红了小脸,抿住唇,乖巧地点头。
她慢吞吞站起来, 磨蹭着走路,余光瞥见江虞走到桌边, 一只手插上了吹风机, 另一只手点了点手机屏幕, 亮了。
她屏住呼吸, 放慢了脚步。
哎?屏幕上似乎有好几条绿色的消息框……
不待她看清楚, 锁解了,江虞捧起了手机,凑到眼前,突然,眉心微微拧起来一点褶皱。
程苏然顿时心一沉。
完了。
不会发现了?
溜进房间,她扒拉着门,偷偷观察江虞的反应。
只见随后江虞便舒展开了眉头,嘴角勾着淡笑,手指飞快地打字,好像在跟人聊天,还挺开心。
咦,没发现么?
程苏然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又冒起了酸泡泡。
会是谁呢?白露?有可能,刚才只有她给姐姐发了消息……不知道姐姐切换小号回复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拉着脸,不耐烦。一定是,她都能想象到。
程苏然越想越难过。
客厅传来吹风机嗡嗡声,江虞一边吹头发一边回复消息。
几分钟前,白露发来了十几张照片,一会儿说阿姨做的夜宵好吃,一会儿又说客厅简直是为拍照而设计的,随便哪个角落都能拍出好看的照片。
小姑娘美得不得了。
白露:[以后等我有了房,一定要请你给我做设计师,哈哈哈……]
这姑娘刚买了车,又在攒钱买房,手头很紧张,为节省开支而搬去了偏僻的北区,离市区中心四十分钟地铁。明天大清早她要去客户那边面试,地址就在江虞家附近,怕迟到也为了方便,提出去江虞家住一晚。
江虞没有考虑便答应了,电话交代小周和保姆收拾干净客房,把属于她的整个主卧区域锁起来,人到了再下去接。
白露:[姐,这么漂亮的房子你为什么不住?你不在家,都没人陪我唠嗑,无聊死了。]
江虞:[明天有事,在田琳这里。]
白露:[那你妹妹呢?]
江虞:[回她自己家了。]
白露:[噢,我以为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看到这条,江虞蹙起了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妙情绪。是白露的试探,还是她太敏感?
就在她斟酌怎么回复,紧接着白露又发来一条:[我消消食准备睡觉了,晚安。]
江虞神色缓和:[晚安。]
微信再没了动静,她盯着屏幕,陷入沉思……
客厅里嗡嗡声持续了一会儿,程苏然在房间里忐忑难安,脑袋也跟着嗡嗡响。她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卷进被窝里。
声音戛然而止,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屏住呼吸,听见那脚步去了主卧,又出来,然后朝这边来了。
“然然——”
“哎。”
程苏然拉下被褥,露出了脑袋。
江虞坐在床边,目光如水地望着女孩,扬了扬手中的东西,“猜猜这是什么?”
“……猜不到。”程苏然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她脸色,见没有异常才稍稍安心,视线转过去。
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
江虞淡淡一笑,撕掉了礼盒外层的包装纸,打开盖子,取出一摞薄而透明像卡片的东西。“上次采的仙女花,我让人做成了标本书签,好看吗?”
蓝白渐变色花瓣被封印在塑片中,连着翠绿的根茎枝叶,栩栩如生。
只是颜色有些晦暗了。
从离开土壤那一刻开始,它便失去了生命,在彻底枯萎之前,将它最美的容颜定格下来。
程苏然伸手接过,小脸绽开欣喜的笑容,“好看好看!你怎么想到的呀?我以为是直接把花瓣夹在书里……”
“夹在书里就枯萎了。”江虞笑着捏她鼻子。
忽然间,发现她两只胳膊露在外面,不见袖子,疑惑地皱起眉,掀开被褥。
一只剥得溜光干净的小白兔映入眼帘。
“你的睡衣呢?怎么不穿?”
“?”
程苏然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声说:“你说在床上等的嘛,等你吹完头发……啊,难道不是那个意思?”她涨红了脸,手忙脚乱爬起来穿睡衣。
哎,丢死人了。
她从被窝里爬出来,手还没够着睡衣,就被两只手拦腰圈住,跌入了身后温暖清香的怀抱。
“啊,姐姐——”
“小朋友现在学会勾引了。”江虞摁住她,目光灼灼,眸里狡黠的笑意一闪而过。
说罢,吻了上去。
……
深夜,卧室里暗香浮动。
程苏然精疲力尽地趴在江虞怀里,一边缓着气一边哼哼唧唧,江虞抱着她,饱满的唇从额头吻到下巴,另一只手停留在那道疤痕上,小心又温柔地抚摸。
自从发生过那件事,每次两人温存时,江虞都会下意识地抚摸它。
像一道烙印。
尽管疤痕在药物作用下慢慢淡化,尽管疤痕仔细看起来不那么丑陋。
“姐姐……”程苏然心酸得无以复加,按住江虞的手,“早就不疼了,以后也会越来越淡的,你不要在意它好不好?”
黑暗中,她看不清江虞的面容,只感觉到那只手僵了一下,拂过脸颊的呼吸略有停滞。
江虞没说话。
许久,那只手终于从疤痕上挪开。
程苏然松懈下来,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困意,眼皮子半阖着,脑海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画面,有江虞,有白露,还有一个兔子玩偶头像——
“姐姐是不是喜欢兔子……”她扬起唇角,像是梦中呓语。
江虞也正准备睡了,听见这话,意识瞬间清醒,她循着黑暗看向怀里人,“你怎么知道?”
“嘻嘻,”程苏然傻笑,“因为我属兔呀。”
“……”
哪里来的傻瓜。
江虞暗暗松口气,啄了一下她的唇,正想说自己也属兔,忽然想起一件被忘记很久的事。
续约之后还没有打款!
而这个月都已经过去了大半。
“然然,明天注意看银行短信,我让田琳打钱给你,还是一次性两个月结清。”江虞一字一句地说。
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这些天,与小朋友之间本该清晰的界线越来越模糊。
她怎么能忘记如此重要的事情……
一时之间,江虞有点慌。
程苏然的笑容凝固了。
像一根针刺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缓缓蔓延开尖锐的刺痛,她听见梦境被撕裂的声音,有一只手,将她用力拽了出去。
她回到现实,她想起白露。
白露的脸,白露的文字,白露的照片……
眼睛被酸涩淹没了。
“我不要钱……你不要再给我钱了……”程苏然一边喃喃一边摇头。
江虞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情绪,浓郁的,超脱关系范围外的,她最不希望出现的情绪。
“那你想要什么?”她耐心问。
程苏然慌乱了,顾不得许多,更咽道:“要你。”
室内陷入寂静,静得让人害怕。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江虞声音骤冷,隐在黑暗中的面容覆上了寒霜。
程苏然打了个颤,猛然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要姐姐给的钱……”说完,她死死咬住嘴唇,把脸埋进江虞头发里,不让喉咙里痛苦的呜咽声泄出来。
一阵漫长又煎熬的沉默。
“田琳给你转的,就是我的钱。”耳边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一点。
程苏然发着抖,嘴唇咬得生疼。
一个安抚的吻印在她鬓角。
“乖……”江虞哄道,手心轻轻拍着女孩的背。
程苏然一点一点放松身体。
静谧之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由快到慢,感受到头顶滚热的温度慢慢降下来,后颈惊出了汗,潮乎乎的,仿佛劫后余生。
高度紧张过后是加倍的疲惫,困意又俘获了她的大脑……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耳畔响起低沉的女声:“后天姐姐要去巴黎出差,你在家乖乖的,知道吗?”
程苏然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江虞这一走就是三天。
自从那晚偷看过聊天记录,程苏然时不时就会想起白露,那张脸,那些字句,那些照片,无不清清楚楚烙在她脑海中。
她甚至有点厌恶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良好记忆力。
凭什么?
白露可以,她不可以。
凭什么她只是表露出哪怕一点点心思,就要因为害怕失去而不得不立刻收起来……
看着银行短信多出来的二十万,看着那一串对她来说很长的零,程苏然心知肚明。
因为她是金丝雀啊——
一只对金主动了真心的金丝雀。
她活该不是吗?
四五点,天空慢慢变暗了,程苏然走在空旷的校园里,她还不想吃饭,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走到了田径场。
有人打篮球,有人在跑步,还有人训练。
冷风吹在脸上,有点冻人,程苏然拢了拢衣服,踏上塑胶跑道,一边慢悠悠地散步一边打开微信。
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给江虞的表情包。
她们之间相距七小时,这几天往来的消息只有“早安”和“晚安”。
也不知道没有她的晚上,姐姐睡得好不好呢?程苏然有些自恋地想,可随后又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暖床抱枕罢了,遂自嘲一笑。
姐姐的朋友圈没有任何动态。
以前,她觉得姐姐不爱玩这些东西,与自己这样的“小朋友”不同,现在,她明白了,不是不发动态,而是只在大号发。
她叹了口气,呼出淡淡的白烟。
今天冬至。
不知不觉就到冬天了呢。而她们,是夏天相遇的。
想着,程苏然指尖一滑,点开了通讯录,找到“镜花水月”,那瞬间,很想很想按下去,拨出去。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看着这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她不舍地收回了手,眼眶泛酸。
一个视频邀请突然弹出来。
程苏然吓得顿住,待看清楚了屏幕上的发起人,一时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翻出了耳机。
铃声一直响,耳机线却缠住了,一时半会儿绕不开。
“哎——”
程苏然急得跺脚,左右看了看,小跑到人少的地方,按下绿键。
屏幕上出现了江虞的脸。
她脸上带着妆,眉峰微挑,眼线深黑,浓艳的红唇丰润饱满,眉眼间有几分凌厉的气场。一接通视频便笑,“然然,今天冬至,吃饺子了吗?”
程苏然身子微僵,绕着耳机的手指停了下来,落进深渊的心忽然又急速往上升。
她吃不吃饺子也值得姐姐惦记么……
为什么,总在她失落的时候给她希望,为什么,又在她期待的时候给她绝望。她忽然觉得好累,似乎续约也不是么让人开心的事。
可是这样的累能换来留在姐姐身边。
她每天都被矛盾折磨。
“然然?怎么了?网络不好吗?是不是卡了?”江虞皱眉,神色略显担忧。
“啊,没有……”程苏然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忘记今天冬至了,一会儿就去吃饺子。姐姐你呢?你那边现在是上午?”
江虞舒展了眉心,笑着点头,“嗯,九点多,准备去参加一个私人沙龙。”
背景是在车里,很安静,不知道她身边有没有人。
程苏然失神地看着她,喃喃问:“那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话音刚落,镜头突然转向了窗户,随后就看到车窗降下来,顿时有了噪音,屏幕上出现了当地标志性建筑之一:凯旋门。
“正好经过戴高乐广场,给你看看凯旋门,下次有空姐姐带你来玩,好不好?”手机里传出江虞温和的声音。
程苏然盯着屏幕,眼里浮起水汽,颤颤地应了声:“好。”
“快到了,先不说了,我明天晚上的航班回去,落地告诉你。”镜头又转回江虞脸上,她似乎很匆忙,才说完,还不等人回应,就挂掉了视频。
屏幕恢复到通讯录“镜花水月”的界面。
程苏然握着手机出神,眼角湿漉漉的。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愈暗,她抬手揉了揉眼角,一股脑儿把手机和耳机揣进口袋,转身往食堂方向走。
江虞飞回来那天是第三天了。
这天满课,程苏然清晨就收到江虞登机的消息,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上课总走神,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她收到了江虞的落地消息,在回酒店的路上。
走出教学楼,她像一只脱笼的鸟,雀跃不已,蹦跳着去食堂吃晚饭,然后火速往酒店赶。
现在她每天自己开车,司机小文就坐副驾驶。
市区有点堵。
半小时路程走了四十分钟。
到了酒店,程苏然把车丢给司机去停,迫不及待坐电梯上楼。她的心随着楼层不断上升而飘浮起来,停在二十七层,飞快地迈了出去,刷开那扇白金色大门。
“姐姐!!”
屋子里空空荡荡。
人呢?
还没到吗?
程苏然扫视一圈,忽然发现平常一直开着门的主卧,此刻门关上了。
难道姐姐在里面?
她放下背包,走过去,抬手敲了敲门,轻声喊:“姐姐?你在里面吗?”
没人应。
又敲了一遍,依旧没人应。
程苏然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卧室里空无一人,那张宽大的双人床铺得整整齐齐,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堆白色a4纸。
哎?
她好奇上前,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份类似简历的文件。
证件照上的女人是江虞。
姓名:江虞。
曾用名:江挽因……
“!!!”
程苏然轻吸一口气,捂住嘴巴。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过了会儿,外面传来大门开关的动静,她手脚僵愣,猛地回过神来,慌忙想要把文件放回去,可是已经迟了——
“然然?”
江虞拉着行李箱站在房门口,修长的身形气势十足,“你刚回来吗?”
“……”程苏然神色慌张地看着她。
还没来得及说话,江虞目光落在她手中文件上,脸色乍变,松开行李箱疾步走过去,一把夺回来,凑到眼前看了看。
目光扫过曾经的名字。
她蹙起眉,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肩膀微微发抖。
“谁允许你乱动我的东西了?!”江虞抬起头,眼神阴冷如铁。
“我……”程苏然惊恐地往后退。
——啪!
江虞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程苏然头一歪,只觉耳边嗡了声,左脸迅速蔓延开火辣辣的刺痛。
那张白皙柔软的脸蛋瞬间泛红。
她呆若木鸡。
“滚出去。”江虞指着卧室门,顷刻红了眼,胸口一阵一阵剧烈地起伏。
程苏然懵了半晌,眼泪簌簌流下来,满面狼狈地跑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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