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大厅的人,一听说这里面竟然还有这等缘由,顿时气的郁闷难当。
董承甚至把桌案拍的邦邦响,定要去天子面前告御状,派人把曹德给抓起来,下进大狱!
就在众人你来我往、口沫四溅时,王朗突然一声冷笑,盯着杨修喝道:“杨修,你说来说去,都是曹德如何如何。你自己做过什么,难道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杨修忽的一颤,随即稳了稳心神,一本正经的问道:“小侄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师伯指摘。但小侄刚才所说,句句属实!”
王朗冷哼一声,怒道:“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这也算是句句属实?那曹德为何要辱骂小宝先生,那曹德为何会与你当场对赌?那蔡贞姬为何会赶到司空府,连扇你三个巴掌?这其中的缘由,你怎么不说?”
杨修面如土色、目光闪躲,支支吾吾的不敢吭声。
老太尉见状,便对王朗说道:“贤徒,你若知道其中原委,就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吧。我杨氏世代鸿儒,家门清净,必会有所决断。”
王朗对着老太尉深深一揖,说了声是,随后起身离席,来到大厅中央,冲着杨修叫道:“还不过来跪下!”
此话一出,赵温、伏完等人全都吓了一跳。这里是杨府,杨修是杨家的嫡子,你王朗再怎么说,终究是个外姓人,如何敢在杨府中称大?
董承怒不可遏,正要站出来给杨修出头,一旁孔融急忙拦住他道:“老哥,家风门规,各有不同。王朗虽是外姓,但却是老太尉的亲传弟子,与子侄无异!再说了,王朗算是杨修的半个老师。”
众人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
董承攥了攥拳头,见老太尉和杨彪都不反对,只得重重的捶了捶桌案,把头埋到一边,不再去看。
杨修身子哆嗦,脸色苍白,走到大厅中央,对着堂前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地上。
王朗朝老太尉一抬手,接着转过身,盯着杨修质问道:“五月初五端阳节,你到哪里去了?”
杨修战战栗栗,小声答道:“侄儿,侄儿和几名友人,去喝了几杯酒。”
王朗一声断喝,高声叫道:“我问你去了哪里,你便老实说去了哪里!以前教给你的规矩,全都忘了?”
杨修眼圈微红,被训得都快哭了。但杨氏家风,一向十分严厉。他自幼在家族学堂里读书,王朗曾做过他的启蒙恩师,包括杨亮、杨宽等人在内,没少被他用戒尺打、用柳条抽。
杨修见搪塞不过去,只得如实答道:“小侄去了醉花楼。”
醉花楼是烟花之地、风尘之所,在场众人虽说谁都去过,也未必就是找姑娘厮混去了。但这种事情,只可私底下讨论,明面上仍旧有些不清不白。
更何况,杨氏乃清流一派的领头羊,若是连他家里的嫡子都去那种地方鬼混,传出去怕是要为世人所不齿。
好在王朗并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只随口说了句:“醉花楼呵,还有专人专座。哪怕贵人不去,这最好的位置也得空着,对吧?方便你看姑娘呐,正对着大舞台,隔了不到一丈远,连姑娘们的亵裤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是不是?”
杨修噗通一声磕了个响头,诚惶诚恐的道:“弟子知错了,弟子知错了。”
一旁董承实在听不下去,忽然站起来嚷道:“正在说曹德那小子,你扯这些做什么?若是想要显摆你老师的威风,那就去学堂里面好好的显摆。大伙来这里,都是冲着老太尉的面子,不是听你训话的!”
王朗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既然要听曹德的事情,那我便一五一十的说来。杨修,我问你,你见了曹德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杨修冷汗涔涔,不敢说话。
王朗一连问了几遍,见他始终不开口,便颠了颠袖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戒尺,啪啪啪在他后背上重重的打了三下。
随后,他对着堂前一抬手,语气凝重的道:“恩师,杨修刚刚见了曹德,说的第一句话是,‘曹腾的后人?’。恩师,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老太尉眼皮动了动,想要开口,最终还是忍住了。
“曹腾的后人”,这五个字在原来的洛阳圈子里,已然成为了一句骂人全家的话。
此话的始作俑者就是杨彪、董承、孔融几个,当初他们就是用这句话,当着一众朝臣的面,甚至还故意让曹嵩听到,以此来羞辱曹嵩以及他刚出生的长子曹操。
这句话一出口,那就等于是在骂道:“你全家都是死太监,活该断子绝孙的种!”
其流传之广泛,含义之恶毒,在场众人全都明白。甚至就连杨家的一些小辈,如杨亮、杨宽等人,也都一清二楚。
因此,当王朗提起来这句话时,董承也好、杨彪也罢,尽皆脸色羞红,低下头不敢言语。
王朗打了杨修三戒尺后,又高高扬起右手,再打了三戒尺。
“那蔡姑娘介绍你俩认识时,你对曹德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杨修依旧不敢吭声,可王朗由不得他如此放肆。长者问话,如何不答?更何况自己还是他的启蒙老师。
“到底是什么,说!”
杨修眼眶里已布满泪水,他擦了擦双眼,哭哭啼啼的道:“弟子说的是,‘原来是曹德兄,在下杨修,字德祖。’”
王朗面无表情的道:“是啊,人家叫曹德,你叫德祖,是人家祖宗哪,你还挺会占便宜。那曹德说你咬文嚼字、寻章雕句时,你回答的又是什么?”
杨修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便提了口气,说道:“弟子答的是,我祖上不过出了几位鸿儒,不如你曹家,有曹腾曹宦官这位祖宗先人,令人羡慕……”
王朗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指着杨修的后颈训斥道:“你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死活要骂他家里都是太监。你还说是人家羞辱你?到底是谁羞辱谁?后来,曹德有意与你交好,已然不计前嫌,要与你做个朋友。可你倒好,顺着杆子往上爬,非要和他来一场对赌。什么他若输了,就要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叫你三声爷爷,挨你三个巴掌,以后见了你得躲着走。有无此事?”
“有!”
王朗接着说道:“后来你输了,欠了人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巴掌。不过曹德没让你还,还说第二天辰时,将会洒扫庭院,大开中门,恭候你大驾光临。你可好,你不敢去找曹德的麻烦,反而带着一干不三不四的人,揪着他家下人不放,把那宋小宝的双手都给打断了。你可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
说罢,王朗将戒尺往地上一丢,气呼呼的转过身,走到院落里去了。
此时此刻,关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伙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太尉心力交瘁,对着众人摆了摆手,喃喃的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不肖子孙,让诸位看笑话了。杨彪,摆酒设宴,带诸位贵客前往宴会厅,好好的款待款待。”
众人正觉得尴尬,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见杨彪亲自来请,便纷纷起身往外走去。
老太尉则瞪着杨修,严辞厉声道:“来人,去祠堂请小宝先生和四知先生的灵位出来,让这不肖子孙跪在灵前,背诵一百遍《礼记》!”
他一甩衣袖,愤愤的走了出去。
杨修心如死灰,一路低着头来到祠堂,跪在两位先人的牌位前,先磕了几个响头,随后默默的背诵起来。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杨赐、王朗师徒两个,不约而同的来在院外。二人听着祠堂内的诵读声,心里面是百味杂陈。
等背到“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时,祠堂内终于传来了杨修痛彻心扉的呜咽哭泣声。
老太尉身子突然一颤,下意识的回过了头,抬起右手向祠堂内伸去。
他嘴角抽动、身形佝偻,望着跪在灵位前泣不成声的孙儿,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啦哗啦的流了下来。
王朗仰天长叹,接着往下背道:“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
老太尉蓦然收回了手,也跟着一起背诵道:“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
祠堂之外,是师徒两个;祠堂之内,是孙儿和徒儿一个。
老太尉顺势擦掉了眼泪,故作清高的道:“年纪一大,这舐犊之情便越来越重。当年我教你时,你也没少给我捣乱。那会儿你常和曹嵩两个,整天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你不还有个人生四大乐事,什么‘喝美酒,吃烧鸡,摸着乃,操着……’”
王朗脸色一红,急忙打断他道:“恩师,您若继续说下去,学生这辈子再也做不了人了。”
老太尉难得的笑出了声,他回头看了看,见杨修已经收了哭容,当真姿态端正、一丝不苟的背诵着《礼记》,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些。
“待明日辰时,那蔡贞姬若再到司空府中,老夫便亲自去一趟,也算了却这段公案。只是,我不在朝堂已久,不想天底下竟然出了曹德这号人物。也不知是我辈之幸,还是大汉之不幸啊!”
祠堂内外,师徒两个同时抬头。二人听着杨修的朗朗诵读声,望着云海中的满天星河,一时间陷入了无尽的遐思……【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