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城中人来人往, 街市上最是热闹不过, 熙熙攘攘的, 人流穿梭, 一个推着小车的中年汉子从人群中走过, 他很注意地避让人群,生怕磕了碰了。
“货郎,停停,让我看看你这儿有什么东西?”
小车外头挂着的布幌子已经束了起来, 却还能让一些眼尖的看出这是干什么的。
中年汉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对靠过来的人配着笑脸说:“对不住, 对不住, 我这里还要家去, 该做饭了。”
大中午的, 骄阳烈烈, 还要赶回家中做饭的汉子, 一句话,好像便有无数疾苦。
那人不干,嚷道:“你打开货架子我看看, 一时半刻的, 便是做饭也不差这会儿, 总还是赚钱重要。”
越是穷苦人家, 越是舍得下力气,为了赚钱起早贪黑,废寝忘食都不算什么, 道理是对的,却也要分人。
“给孩子做饭重要,我先走了啊,真对不住!”
中年汉子不为所动,推着车子就加快了脚步,他的车子跟一般货郎的小车还不一样,是独轮的,后头带个三角的支架,一踢就能放下来卡在地上保持平衡,再一踢,收上去,就不影响推车了。
独轮车跑得快,那人伸手要拉,都差了半拍,见状对着他背影啐了一口:“五大三粗的汉子,赶回去奶孩子啊!”
旁边儿路人看了,笑着劝:“街上的货郎多了,哪里差他一家,快去看别家。”
中年汉子不理会身后这些杂音,推着车子,飞一样往家走,他家就在一条巷子里头,这还是前年买下来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舍前头还有一小片可当做院子的地方,种下了蔬菜,如今正是绿的时候。
车子推进院子,挤在门边儿位置,本就不大的小院立刻去了四分之一,车子下方的蔬菜是最先被收掉的,如今还剩下一些矮矮的嫩叶还没长起来。
汉子顺手就从旁边儿拽了几把菜叶,直奔搭在外头的灶头去洗刷,他干活麻利,择菜洗菜切菜,三两下就可以扔进油锅翻炒了,铁勺跟铁锅挂过噌噌作响,烟冒了出来,有些呛人。
一会儿蹲下添柴,一会儿起身翻炒,再要兼顾一旁小灶上的汤锅,汉子忙得不亦乐乎,等到两菜一汤的饭做好了,他便依次端到厅堂里,同时扬声叫一旁屋中的儿子出来吃饭。
厅堂中分,两边儿各有一个房间,大些的是汉子在住,小些的则是他儿子在住。
十几岁的少年郎,眉目清秀,从陋室之中走出,便有了蓬荜生辉的感觉。
“天热,小心烫到。”
汉子搓着手在门口笑着说了一句,他的笑容憨厚,见得少年点头才落了座,却是坐在最外侧的位置,浑不似家中之主。
一顿饭安静吃完,汉子又忙着收捡,等他把灶头都收拾干净了,再要推着小车出去卖货,却被少年喊住了。
“你且留一留。”
汉子脸上不自觉露出惶恐之色来,好像这种不符合日常的变动让他极为不安。
少年安抚地冲他笑了一下,却也没什么作用,无奈之下,解开了精神力暗示。
中年汉子晃了晃身子,抬手扶额,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再见少年,当下一个扑倒在地,膝盖砸在土地上,飞扬起些许尘埃,“大仙,饶了我,我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诈骗,抢劫,伤人,兼职催债… …中年汉子以前的人生还是挺丰富的,他的记忆恍惚分割成了两段,前一段还在对一个老人痛下辣手,非要拖走人家女儿,后一段儿就成了货郎十年。
中间做分隔的就是一个笑容,一个孩子的笑容,当时他们就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对方笑了一下,之后… …
莫名的恐惧之下,让他对那样的笑容都会下意识颤抖一下,他甚至来不及印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十年的货郎生涯,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只是看到那个少年,就一下子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而那个如出一辙的笑容。
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中年汉子狼狈不堪地磕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真的… …”
“行了,这些保证我都不想听,这十年你改造得还不错,这院子是你自己挣出来的,还归你,钱是没有的,那小车还是你的,里面的货也都是你的,你以后好好生活,我走了。”
少年简单说完,直接迈步往外走,门口窄小,当他经过那汉子面前的时候,那汉子膝行几步,擦着地匆忙让开,不敢挡了他的路,潜意识里也是希望他快走的。
一声轻笑好像从头顶传来,再抬头,中年汉子就只看到那少年背影在门外,一晃眼儿拐到右边儿去消失不见了。
“吁——”轻轻吐出一口气 ,用汗湿的衣袖擦脸,汉子这时候才想起那恍若梦境的十年来,看着自己老了些的手,满是惊奇,“我竟成了货郎?”仍是不敢相信。
这一下午,他都没再出去卖货,一点点印证着记忆中的事情,又在屋子中找到了房契,在他住的那个屋子,里头还有各色衣物等,的确是没留下钱,但仅这些,也是他以前不敢想的余财了。
“真个神仙手段!”
畏惧有,感激… …大概也有,还有些后怕,这是神仙放过自己,自己才清醒了,若是不放过,莫不是这样浑浑噩噩过一生?
他却不知道,那少年给他的量刑还是比较标准的,参照了现代法,十年有期徒刑,劳动改造,以他的罪名来说,似乎也不为过。
最后还给他留下了房产,真的可谓是宽容了。
城外寒山上有一座寺庙,不远不近的距离,是城中许多夫人们都爱光顾的地方,寺庙后头圈了一块儿地,只种桃树,每逢春季,必有粉云之香,遥邀来客,日子久了,那棵最早的桃花树,也是最中间的那棵树上就挂了不少的姻缘线,红色丝绦,条条垂下,小铃铛连着小木片,上面刻画着祈求美满姻缘的希望。
“施主,你今年可是来晚了。”
山上夏日最是清凉,哪怕没有桃花可看,也还会有些游子愿意到寺庙小住,图一个清净自然凉。
“不晚,刚好避暑。”少年笑着走入预留的小禅房,地方小,一床一桌一椅便满满当当了。
墙上挂着禅意十足的山水画,并非名家,而是他随意勾勒,云水禅心,颇有些意境悠远。
这寒山寺能发展到今天这般地位稳固,说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那时候还想过要不要干脆当个和尚好了,可到底还是舍不了口腹之欲,自己把自己娇贵了,便多了些挑剔,只好与凡间烟火混杂,也困于钱财,没吃到多好的东西。
唯一有些成就的就是那汉子做饭越来越合他的口味了,可惜… …他到底还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总不好无辜加罚。
跟老和尚说了两句话,又到寺中各处转了转,在长明灯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特意看了看那个属着“袁砚”二字的灯,那是秀梅为他点的,早在当年,便留下了足够的香火钱。
因为那大佬截取自己的时间,便让一些事情的发展有了些变化,在崔姨娘和秀梅的记忆中,袁家是因永平候不在了而离开城中的,只是离开前,又是和离,又是发卖,很是折腾了一场。
秀梅先消了籍,又用那不得不跟着袁家离开的小少爷给的钱买下了崔姨娘和同样被抛下的九儿,三人一起,靠着剩下的银钱也过起了小富即安的日子。
偶尔还惦记着跟袁家离开的小少爷袁砚,却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去追随,便只在附近的寒山寺点上长明灯怀念罢了。
他们就在城中住着,十年过去,九儿早都嫁人了,崔姨娘也老了,多少深仇大恨,随着袁家的风流云散,似乎也都能消了。她会跟秀梅结伴出来到寺庙上香祈福,袁砚还见过几次,却一次也没上去相认。
他还见过夫人,对方和离之后未曾再嫁人,操办完女儿的婚事之后就直接在家礼佛了,偶尔也会跟着娘家嫂子到寒山寺一游,她的女儿,棠姐儿嫁人之后也来过这里,她的婚事到底出了波折,后嫁的人家并不是一开始说的那位,门户略低了些,却对她极好,母女两个相聚,脸上都有笑容。
也是巧得很,崔姨娘当年那样恨夫人,两人在城中却一次都未曾碰面,就是在这城外寒山寺中,也没有一次偶遇,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命运剪,直接断了两人跟袁家的干系,也断了两人之间可能的联系。
猫爪挠心地痒了好久,袁砚也没再靠上去,试图扯出些联系来,看看事情会怎样发展,谁知道那位大佬会不会还留一手,就怕他捣乱。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袁砚更希望保险一点儿,便安分地忍了。
“我这次来,却是要长住,就拿佛经换租金可好?”袁砚笑呵呵说着,半点儿不亏心,只凭他给寒山寺出的姻缘树的主意,还有那一片桃林,就足够房租了,何况里面他还赞助了不少布置设计,这也算是内装了。
做这些的时候他分文未取,只是图一个交好,希望这些大和尚之中真能有一二慧眼之人,参破天地玄机,给他点儿钻研方向,结果看了几个月佛经,仍是半点儿未有所得,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还是蛮科学的。
这样再看,那大佬所为愈发令人捉摸不透,那是怎样的力量,能够扭转时间空间,直接隐没了一座城市,又隐去了他的所有时间线,包括时间线上的足迹。
此等伟力,怎能不令人心驰神往。
袁砚回过神来,便见得和尚双手合十,笑而不语,似是允了,也做一笑,时间还长,不争朝夕,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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