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呢?他们能够活动的距离有限, 仿佛被槐树束缚了一样, 因为槐树, 他们没有在阳光下化为尘埃, 因为槐树,他们自此不能远离, 只能看着那主楼之中的欢喜哀愁。
一天天, 一年年, 楼中的孩子降生了,楼中的孩子长大了, 楼中的孩子离开家了… …一同离开的还有那些大人, 曾经桑秀云爱的那位大少爷早就不见了, 她以为的深爱最终还是遗忘了对方的相貌,楼中的住户已经不知道换过了几家,时间仿佛再没有了意义。
“哎呀, 这么点儿地方,可怎么够住啊!”
“不能扩建就加一层好了, 也不用到外头买木料, 我看这些树也没用,砍了就成了。”
“什么?槐树不能用?这都什么年代的迷信思想了, 我们家不信这个,没关系,就用这些树好了,你们要不做,我就找别人。”
“全砍了, 加一层阁楼就好。”
“哎呀,妈咪啊,你怎么信他们胡说,如果真的招鬼,以前的人家怎么可能种?就不怕院子闹鬼啊!那些都是胡说的。”
“行了行了,你就放心好了,这件事交给我,一点儿事儿都不会有!”
槐树被砍倒,树中的桑秀云开始是有些害怕的,如果树倒了,她们会怎么样?
会灰飞烟灭吗?
结果并没有。
平平常常的树被砍倒,然后加工成一块儿块儿平整的板材,桑秀云什么感觉都没有,最后只觉得自己是在随着那些板材走,然后,她终于进入了主楼之中。
以为自己不向往的,但当真正进来了,便不愿意离开。
白天的时候她不能够露头,藏身在一片片木板之中,没有实体的鬼魂不知道是怎样隐藏的,她凭着感觉藏匿,夜晚的时候,宛若主楼之中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她会飘身出来,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好像她第一次见到的太太一样,坐在那里,看着主楼中的一切,直到天亮。
这一户人家人可真多啊,连阁楼上都住了佣人,跟着母亲居住的小姑娘天生就成了女佣,她一天天长大,好看的样貌,柔顺的性格,渐渐成了别人予取予求的存在。
多可悲啊,又一个爱上大少爷的女人。
那一刻,眼前的小女佣好像和以前的自己有了重叠,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她悲惨的结局。
爱情,被新时代所歌颂的爱情也是需要对等条件的,她当初不明白,害了自己,现在发现自己不是最蠢的那个,还有人一样蠢,可是,心中却没有半点儿安慰。
“战乱了,听说这里马上也要不太平,我们要走了。”
“阿柔,这座庄园留给你,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
战争分开了一对有情人,这样也挺好,没有经历最痛苦的磨难,在还有情的时候分开,也许以后,真的会有那么一天,重新回忆起此刻的美好。
庄园被先一步卖掉了,或许所有的太太都是这么聪明,她们知道如何让儿子不要娶那些不匹配的女子,更知道如何打消别人的妄念。
“求求你们,不要让我走,我没有地方去,我可以当女佣的,只要让我住在这里就好,我可以住在阁楼上,不会占地方的。”
卑微的祈求怀揣的是美好的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怎么办?她不能离开,万一他找不到她了怎么办?
要怎样的感情才能够为对方想这么多?
“她可真傻,那位大少爷可不会回来了,就算是回来,身边肯定也有了正经的少奶奶,他们这些人啊,都这样… …”
桑秀云回头,看到的是那烟视媚行的脸,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了香烟,抽着烟的模样分外朦胧,一张脸都藏在了烟雾后,那眼中的神色被遮挡得看不分明。
叫做“阿柔”的女佣生下了一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被太太用药流掉了,这一个,是那位大少爷临走的时候留下来的,她满怀期待地煎熬着,那最痛苦的时刻,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会有多痛,死了一样。
她不敢哭喊,怕吵到了楼下的主人家,紧咬着被角,在漫长的煎熬之后她剪断了孩子的脐带,一个新生的孩子,男孩儿。
“这么弱小,能活吗?”
安静的夜中,只有她们旁观了这个孩子的出生,他的确很弱小,哭声都想老鼠叫一样,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担心,这孩子能活吗?
她也是担心的。
或许是因为那同样痛苦的生产过程,或许是因为那孩子的弱小,她一看就上了心,然后经常去看,然后发现那孩子越来越不好了。
阿柔开始哭,她开始祈求神佛,每天看着孩子都会流泪,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说:“如果神佛都没有用的话,求求鬼母大人,求求您,只要您能让这孩子活下来,他以后就是您的孩子… …”
莫名的感应,无形的联系,桑秀云感觉到了一种玄妙的存在,让她能够触碰到这个孩子,她俯下身,这是她的孩子。
孩子的哭声开始响亮起来,黑亮的眼眸中仿佛能够看到她的存在,桑秀云的心中再次涌起了喜悦,很久没有感受到的喜悦让她僵硬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是你的,又没人跟你抢,至于高兴成那样吗?”
“我会好好养他的。”
“着什么急,等他死了,自然可以好好养着。”
“我不想他死,我想他活着——我要他活着。”
“那你就少碰他,不知道咱们身上阴气重吗?触碰多了,活人也要死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
或许因为她们离得远了些,那孩子果然一天天好了,只是夜晚常常睡不安稳,总爱哭闹,阿柔白天忙了很多,到了晚上很难醒来,桑秀云便常去看,她努力收敛了气息,悄悄地哄,其实很好哄的,只要给他盖好被子,拍拍他的后背,他就会乖乖地睡。
“其实是被你吓到了,说不定是吓昏过去的!”
“是、是吗?”桑秀云不知道这句话的真伪,这个女人,她的话很多都让人无法分辨。
“开玩笑的,他又看不见咱们,你忘了,咱们可是鬼,哪怕装得再怎么像,也不是人了。”
是啊,她们都是鬼了。
“我觉得,他是能看到我的。”桑秀云低声说,她并不是在争辩,她只是在对自己说。
男孩儿一天天长大,阿柔也从“小郑”变成了“郑姐”,她又有了孩子,是楼里那位老爷的,大腹便便的老爷给出足够的便利,让她的男孩儿上了学,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可是大少爷的孩子呐,以后也会跟大少爷一样优秀的。”郑姐在牌位前许愿,那是她为鬼母立的牌位。
因为这个,桑秀云觉得自己好像强一些了,能够到更远的地方去,然后她找到了另外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儿,被人舍给鬼母的。
“啊,说起来我以前也听过鬼母的传说呐,没想到鬼母原来是这样来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偶尔会跟她在大厅坐坐,她们实际上碰不到任何的东西,但她们都保持着生前的习惯,维持一个习惯的坐姿。
桑秀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她面前,顽皮的女孩儿正在玩儿积木,槐树板材的边角料在她的手上随意搭建,没有了实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用担心拿不起多重的东西,也不用担心会被木刺扎手。
“姆妈,为什么我不能跟哥哥玩儿呢?我想要跟哥哥玩儿。”
样貌并不可爱的小女孩儿这样说着,好似撒娇一样的声音,却换来了严词拒绝,桑秀云既然知道了阴气有害,自然不会允许她随意跟他接近,都是她的孩子,她却有些偏心,想要他好好的。
“阿囡听话,乖乖玩儿积木!”
桑秀云头一次从孩子身上感受到了“熊”的含义,那一次阿囡闹脾气扔了积木,找到了一个“球”,那可真不是什么合适的玩具,桑秀云觉得自己看着都不舒服,但她无法劝阻阿囡的玩儿性,比起让她无意识地去伤害“哥哥”,还是让她自己玩儿球。
孩子可真不好带。
有了阿囡之后,桑秀云没有再去找过孩子,她只想看护着这两个,一个看着他长大,一个陪着她永远,没想到… …
他果然是能看见她的,他叫她“妈”,他孝顺她…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就那样成为了现实,他的分量更重了。
火,燃烧的火再一次让她感觉到了疼痛,真疼啊,这样的疼痛好像是从来没有过的,却又让她有了一种活着的感觉,这是温度吗?那样暖暖的感觉,终于不那么冷了… …
“愣着干什么,再不走,咱们就真的灰飞烟灭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孩子!”
“姆妈,快走啊!”
黑色的缝隙宛若一道门缝,被拉着,桑秀云挤了进去,瞬间的冰冷让她马上回过了神,回头去望,能够看到那一丝散发着热量的光线,透过那明亮的光,她好像看到了他的震惊,火光中的面容并不分明,却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安慰,这不是他做的就好。
周围的黑暗宛若一体,渐渐吞没了所有,她陷入其中,意识仿佛都被抽离,又一次飘到高高的天上,只是这次有了陪伴,那小小的手一直拉着她,往上,往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火光后,是她永远不能回头的世界。【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