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攻玉 > 1135、第 135 章
  ——番外篇——

  郑霜银一贯守礼,只留在?原地打招呼,邓唯礼却冲滕玉意招手:“阿玉,来,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里痒痒的,对?蔺承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同她们说说话。”

  蔺承佑瞟了瞟对?面,妻子素来与?这几位同窗交好,这一碰面指不定聊到什?么时候,转念一想?,正好手头有桩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说:“我去旁处忙点别的事,对?面那家东风楼的酒水不错,你若打算跟她们长聊,不妨到楼里坐着慢慢说。”

  说着示意宽奴进酒楼帮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头去了。

  这厢滕玉意同几位同窗进楼,宽奴为了方便几个?人边饮茶边说话,特地挑了二楼靠窗的雅间。

  “你买这么多渔具做什?么?”邓唯礼摘下帷帽,露出里头的装扮,花梳满髻,明眸皓齿。

  “此去濮阳和江南,途中少?不了走水路,怕船上无聊,打算捕些鱼烤着吃。”滕玉意亲自给?两人斟茶。

  邓唯礼笑道:“你一贯会吃,别把渭水里的鱼都给?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那也得你邓唯礼同行?才成,单凭我们几个?是?吃不动的。”

  郑霜银拉住两人:“打住,每回一见面就拌嘴,别忘了还有正经事要说呢。“

  说着对?滕玉意说:“阿玉,你猜我和唯礼刚才碰见谁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边:“谁?”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自打彭震公然谋反,她已?许久没见过这对?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党羽伏诛,彭家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为奴,圣人和皇后一念之仁,下旨将?彭家的几个?女眷发放了,但毕竟是?罪臣家属,即便不必为奴为婢,日子想?必也极不好过。

  “彭夫人贫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锦绣为了维持生计,现如今在?西市一家绣坊替人洗衣裳。”郑霜银说,“我与?她们虽然不算多交好,但当初一同在?书?院念书?时,也算是?日夜相伴,说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并不坏,我看她们蓬头垢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里十?分不忍,便赠了她们一些银钱,姐妹俩起先不肯接,后来大约知道我是?诚心?帮她们,到底还是?接了,可就在?这时候,唯礼过来找我——”

  说到这,郑霜银和邓唯礼互望一眼。

  滕玉意认真听?着,郑霜银性情矜傲,人前总是?淡淡的,但只要与?郑霜银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为人有多仗义。

  “唯礼一来,彭二娘突然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拉着她姐姐离开,连那些银钱也不肯收了。”

  邓唯礼苦笑:“走时还恶狠狠瞪我一眼,活像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记得那时在?书?院念书?,我虽与?她们不算交好,却也不曾得罪过彭二娘,好端端的,实在?不明白她为何恼我。”

  滕玉意“噫”了一声,听?来是?有些奇怪,邓唯礼的祖父邓侍中在?清除彭震余孽时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为这个?迁怒邓唯礼?但照这样说,郑仆射出的力不比邓侍中少?。

  可惜她因为早知道彭震会造反一直有意疏远彭氏姐妹,对?姐妹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过于当初无意中发现彭二娘恋慕淳安郡王,别的倒不大清楚。

  “彭家当初也曾盛极一时,彭二娘自小炊金馔玉,家逢遽变之后,心?性难免变得古怪些。”滕玉意试着猜测,“许是?一时触景伤情,未必是?恼了唯礼。”

  郑霜银和邓唯礼疑惑地想?着什?么,显然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打消心?中疑虑。

  “彭二娘瞪唯礼的样子——不大对?劲。”郑霜银说,“那种?恼恨,像是?唯礼抢过她的什?么宝贝似的。”

  滕玉意觑着邓唯礼:“你抢过彭二娘的东西?”

  “我可不稀罕抢旁人的东西。”邓唯礼耸耸肩,“罢了,也许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彭二娘性情变了,所作所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郑霜银说:“此地鱼龙混杂,姐妹俩年?轻无依,早晚被人祸害,总归同窗一场,我和唯礼既然撞上了,就想?帮她们找个?妥当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爷当初差点就卷入彭家一案,若由我出面安置她们,难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声,郑仆射那位养在?外头的别宅妇舒丽娘,就是?彭震拐弯抹角让人送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为此郑仆射险些先后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辖制,淳安郡王发动宫变之后,郑仆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对?自己的疑虑。

  大约是?想?起了这段往事,郑霜银露出淡淡的嫌恶之色,碍于那是?自己的阿爷,只得佯作无事喝茶闲谈。

  “看彭二娘这架势,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礼的好意,至于别的同窗——彭家造反一案牵连甚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来想?去,我和唯礼只好去找你了。清元王是?圣人的亲侄儿,去岁淮西叛乱又是?清元王和滕将?军合力平定的,若由你们出面,总不会惹来嫌隙,偏巧在?西市碰上了你们。”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盘下彩凤楼做香铺,倒也不愁没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免日后给?阿爷和蔺承佑惹麻烦,起码要和蔺承佑先禀明圣人和皇后,待帝后同意之后再行?安排。

  因此并不满口答应,只笑说:“我先问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蔺承佑了。

  这话情意流露,郑霜银和邓唯礼脸同时一红,两人尚未有心?上人,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单听?这句话,就可知何谓“两情缱绻”了。

  两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众同窗里相貌最出众的那个?,这一成亲,宛如名花照水,愈发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们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转头看向窗外说:“咦,楼前那几个?锦衣公子是?谁?我瞧他们在?门前候了老半天了。”

  郑霜银矜傲地瞧了瞧:“多半是?冲着唯礼来的。太子与?庭兰一订亲,唯礼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选之一了,消息传出,长安和洛阳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礼,什?么卫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长房大公子……提亲的人都快把他们邓府的门槛踏破了,每回唯礼出门,后头少?不了跟着几个?‘尾巴’,弄得我们都不大愿意跟她出门了。”

  滕玉意丝毫不意外,邓唯礼出身?衣缨世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得又娇憨爱笑,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惹人注目。

  邓唯礼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朝窗下投去嫌弃的一瞥:“一个?都瞧不上。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郑霜银低头一笑:“听?听?,堂堂邓家女公子,竟公然谈论男子长相。”

  滕玉意转动茶盏:“唯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邓唯礼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郑霜银:“你们少?合伙挤兑我,难道你们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问:“你长这么大,就没遇到过一个?瞧得顺眼的男子?”

  邓唯礼闻言仿佛有些失神,支颐想?了片刻,摇头叹气说:“反正现在?没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过去”曾经有瞧得上的了。滕玉意好奇心?起,待要细问,这时候邓唯礼和郑霜银又说起兴办诗社的事。

  邓唯礼兴冲冲问滕玉意:“你来不来?郑二是?诗社社长,你阿姐是?副社长,此外还有三十?来名同窗,一同帮忙打理庶务。这些日子你不在?长安,我们和你阿姐先行?操办。”

  滕玉意最喜玩乐,自是?百般愿意:“真要兴办此社,何必拘泥于作诗和清谈?”

  郑霜银笑:“你待如何?”

  “骑马、舞剑、蹴鞠……样样都有意思,最好定期比个?输赢,不为一较高低,只为强健体魄。”

  郑霜银和邓唯礼不禁也来了兴致,商量一番,郑霜银说:“那就这么说定了,等阿玉从濮阳回来,我们再正式开社。诗社第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分享此去濮阳途中的所见所闻。”

  三人说说笑笑,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滕玉意说到兴头上,顺势邀同窗们明日到成王府讨论细节,不知不觉天色已?黑,郑霜银和邓唯礼便告辞离去。

  几人下楼分手,临去前,郑霜银将?彭氏姐妹现今的住处告诉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车一看,蔺承佑还未回。

  宽奴忙对?滕玉意说:“世子刚盯上一个?嫌犯,可能?还要一些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说:“我在?车上等他。”

  又吩咐宽奴:“端福在?街角的货肆等我,帮我把他找来。”

  不一会端福来了,滕玉意将?那间绣坊的住所告诉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无论她们说什?么做什?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已?经打定主意帮一帮彭氏姐妹了,只不过还没想?好把她们安置在?何处。

  听?郑霜银和邓唯礼的描述,姐妹俩心?性似乎变了不少?,倘或不摸清底细就直接将?她们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铺,只会引火烧身?。除此之外,滕玉意记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家出事前彭二娘都与?邓唯礼相处甚谐,突然恨上邓唯礼,必定是?后头又发生过什?么事。

  端福这一走,宽奴带着人在?车前候着,又等了半个?时辰,端福就回来了,巧的是?,端福刚要禀告刚才的见闻,蔺承佑也回了。

  蔺承佑上了车,奇道:“你让端福干什?么去了?”

  滕玉意低声说:“待会再告诉你。”

  说完吩咐端福:“可以说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现住在?明珠绣坊的后院柴房,那间柴房窄小肮脏,一共挤了四个?人,端福猫到屋檐上时,恰好同屋的另外两个?人去井边淘衣服了。

  彭大娘看左右无人,便在?屋里低声数落妹妹:“我们姐妹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你还只顾着使性子,郑霜银赠银时半点轻贱之意都无,一看就是?诚心?要帮我们,我刚才瞧了,那么多钱够我们赁一间陋宅了,你好好地发什?么疯,若不是?你非拉着阿姐走,怎会闹得一缗钱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气死了!”

  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我们还不是?缺衣少?食,顶多赁些日子,末了还是?会被人赶出来。”

  “总强似像狗彘一般同这些卑贱之辈挤一间屋子。”

  “莫要说旁人卑贱,阿姐还不明白吗,你我也早就是?卑贱之躯了,这样的苦日子往后过都过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颤声说:“原来你心?里也有数。既如此,你凭什?么不让阿姐收下那些银钱?!”

  彭二娘不肯开腔。

  “是?不是?因为邓唯礼?”彭大娘逼问。

  “是?。”彭二娘声音尖厉几分,“谁都可以,唯独不愿意承她的情!”

  彭大娘似乎气得不轻:“就因为淳安郡王对?她……你真是?糊涂到家了,这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测,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

  彭二娘话语里带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时候我心?里眼里都是?他,他的一举一动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邓唯礼又不曾亏欠过你,那会儿在?书?院时,她待你我不够好吗?再说他那样的乱臣贼子不知害过多少?人,值得你惦记到现在??当初他都不曾正眼瞧过你,你看看你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彭二娘气急败坏:“他是?乱臣贼子,阿爷不也是?吗?成王败寇。说到底,他不过是?事败了,假如当初他或是?阿爷成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你疯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淳安郡王已?经死了,不,罪臣蔺敏已?经伏诛了,你为了当初的一点痴念,难道连命都不要了?”

  彭二娘低声痛哭,这时外头有绣娘过来呵斥姐妹俩:“叫你们把料子剪好,原来在?这儿躲懒呢!”

  进屋时连打带骂,将?姐妹俩撵走了。

  蔺承佑一听?到淳安郡王四个?字,笑容便不见了,无声看着端福,听?他往下说。

  端福却木讷道:“大约就是?这些了。”

  滕玉意惊诧得半晌没出声,彭二娘那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记恨上了邓唯礼?但这……怎么会。

  她震惊地看一眼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决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对?蔺承佑说了。

  蔺承佑过了许久才恢复常色:“帮她们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们不会起什?么坏心?,听?这意思,心?性倒也不坏,先不急,再让端福盯几日。”

  滕玉意点点头。

  说完这话,蔺承佑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滕玉意默默注视着他,淳安郡王在?兴庆宫自缢后,蔺承佑几乎一句没谈论过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后事时,蔺承佑短短几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后,只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蔺承佑都会迅速沉默下来,这回也不例外。

  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头看妻子望着自己,心?里一涩,揽过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天色不早了,还得收拾行?装,回。”

  路上,滕玉意靠着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

  “记得那一回淳安郡王为了襄助武绮选上太子妃,曾令人设计你和邓唯礼。”

  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声。

  “当晚是?浴佛节,你和邓唯礼同时被人引到青龙寺门前的拱桥上,路过的人无不以为你们在?幽会,这误会一旦传得沸沸扬扬,邓唯礼自然很难再选上太子妃。除此之外,那一晚淳安郡王还仿冒你的字迹给?邓唯礼写了一封情信,随信还附上了一对?殊异非凡的‘映月珠环’。”

  说到这滕玉意瞄了瞄蔺承佑:“因那首饰盒上写着‘摘星楼’三个?字,连我都一度误以为送礼之人是?你,事后才知道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来,想?叫邓唯礼产生误会,单单一封情信也就够了,何必再送上那样名贵的首饰,而且那首饰只是?伪称出自摘星楼,实则是?从旁处买来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谨慎,只要大理寺顺藤摸瓜查下去,保不准会查出真正的来源。”

  这也是?那桩案子里最让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环,淳安郡王心?细如发,何必多此一举。

  蔺承佑没吭声,这些破绽也曾让他费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笔,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为。

  况且细一想?,尽管此举会让人误会邓唯礼与?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时他一门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许会让邓唯礼丧失参选太子妃的资格,却不会让他蔺承佑和邓唯礼真正产生什?么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会极其反感邓唯礼。

  “再一个?,邓唯礼自小喜欢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当晚把邓唯礼引到巷子里去的是?一个?卖木偶的小贩,但邓唯礼从未公开说过自己的癖好,就连书?院里的同窗也没几个?知晓,当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分明仔细打听?过邓唯礼的喜好……”

  车厢突然安静下来。

  假如说彭二娘的那番话只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经过这番分析,疑团已?然在?心?里越滚越大。

  两人继而想?到前世的那个?梦境。前世太子妃名单上的三人,最后一个?都没嫁给?太子。

  从那些宫人的议论来看,大多数人以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邓唯礼,是?因为她的神态与?滕玉意有些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让邓唯礼嫁给?太子,存心?在?其中设置种?种?障碍呢。

  蔺承佑面色变幻莫测,滕玉意问:“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蔺承佑唔了一声。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捡起他腰间的金鱼袋把玩:“……你还记得信上都写了什?么?”

  蔺承佑漫不经心?想?了想?:“不过是?些缠绵的语句,那会儿我一心?要查出幕后之人是?谁,也就没仔细看,过了这么久,早就记不清了。”

  滕玉意心?里叹气,淳安郡王的事在?蔺承佑心?上凝结成了一道疤,冲着前世她的遭遇和严司直的死,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释怀。

  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蔺承佑总是?有意无意回避。

  她不忍心?追问,只是?压不住心?里的好奇。

  那封情信虽是?仿造蔺承佑的笔迹,内容却是?淳安郡王亲笔写的。

  也许,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来侧身?一摸,身?边的蔺承佑早已?不见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时叫奴婢们别吵着娘子。”几位老嬷嬷过来说。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径自起床梳妆。妆扮妥帖,又去上房请安。

  瞿沁瑶正要去青云观帮清虚子打醮,看到滕玉意,拉着她叮嘱了好些话,阿芝和阿双自告奋勇留在?家帮嫂嫂收拾行?李,沁瑶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滕玉意携弟妹回东跨院,半路遇到春绒:“娘子快回,来了好些书?院的同窗。”

  如此一来,二弟阿双倒不便跟着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对?滕玉意说:“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么要办的急事,只管吩咐二弟。”

  又嘱咐阿芝:“好好帮嫂嫂收拾行?李,莫要淘气。”

  说这话时,阿双在?太阳下潇潇而立,既不似蔺承佑神采飞扬,也不像成王端稳清冷,倒有点舅父瞿子誉的儒雅品格,滕玉意看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点头:“嫂嫂有事定会找你相帮。”

  说话间携阿芝回到东跨院,庭前笑语晏晏,约莫来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着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们纷纷含笑欠身?:“阿玉。阿芝郡主。”

  上茶点的间隙,杜庭兰悄声问滕玉意:“明日就要启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不过昨日去西市又添了些东西,今日还得重新装裹一下。”

  杜庭兰不放心?:“回头我亲自帮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惯路上的吃食,特地准备了好些吃的让我带来。”

  滕玉意眼睛一亮:“姨母都做了什?么?”

  杜庭兰笑着戳妹妹的额头:“馋嘴。”

  那厢阿芝高兴地问道:“邓娘子、郑娘子,你们也要开诗社么?”

  这话一起头,亭子里益发热闹。喝了一盏茶,滕玉意邀同窗们在?园中游乐,不知谁说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话说:“说到这个?,我记得唯礼几年?前在?洛阳遇到过江湖奇人。”

  邓唯礼接话:“没错,我因贪玩带着护卫们跑出去,不幸在?外头遇到一帮武功高强的匪徒,那人正好带着随从路过,三下两下就将?那帮贼人尽数赶走了,可惜当时天色太晚,我没瞧见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问:“连那人的身?形也没瞧见么?”

  邓唯礼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摇摇头,过片刻,女孩们四散开去。赏花的赏花,捕蝶的捕蝶,那缤纷绮错的窈窕身?影,为秀丽花园更添几分春色。

  滕玉意与?杜庭兰等人在?花园一隅商量诗社的事,无意间一瞥,邓唯礼正独自坐在?池边喂鱼,明明是?一副慵懒随性的姿态,却比一旁的牡丹还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动,撇下阿姐和郑霜银,走到池边挨着邓唯礼坐下。

  邓唯礼睨她:“是?不是?瞧过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们?要是?你这边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没接茬。

  邓唯礼凑近端详滕玉意,狐疑道:“今日你怎么怪怪的,莫不是?知道彭二娘为何恼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说:“唯礼,你是?不是?曾误以为当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邓唯礼两手一晃,差点没丢掉鱼竿,虽未答言,但她惊诧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滕玉意扬眉:“你先别恼。我知道你外表懒散,心?里却极有主见,倘若不是?对?太子印象不错,绝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参选太子妃。”

  邓唯礼飞快一瞥那边的杜庭兰,放下手里的鱼竿,压低嗓门说:“你猜归猜,可千万别让庭兰误会我,再说我早就知道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时知道的?”

  “几年?前就知道了。”邓唯礼倒不怕滕玉意误会,但唯恐杜庭兰心?里拧着疙瘩,干脆把话敞开了说,“不然你当我为何总躲在?洛阳?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弄错了。无奈太子妃的名单非同儿戏,我总不好再央祖父撤掉。洛阳那件事都过去五六年?了,当时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但他身?边扈从甚众,个?个?称他‘公子’,从随从的口音来听?,分明是?长安人,我看那排场,心?知多半是?白龙鱼服的宗室子弟,其中两名护卫非男非女,嗓门又尖又细,后来我进大明宫拜见,才知宫里的太监大多都是?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让宫里的太监做自己扈从,但那时二皇子才十?岁,所以只能?是?太子。我让祖父打听?,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阵的确来过洛阳,这误会也就结下了。也就是?几年?后,我才知弄错了。”

  滕玉意讶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记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击倒了,可见他武功有多出众。可头几年?有一回我在?宫里看太子与?武士比武,武功似乎远不及那人,不单是?太子,长安城就没几个?人有那样高的武功。”

  说着又看了看滕玉意,坦白地说:“当初我也曾怀疑过是?成王世子,但我打听?过,成王世子同王爷和王妃去洪州游历,那一阵并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动了动:“你就没怀疑过是?淳安郡王?”

  邓唯礼一震:“是?谁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世人都知道淳安郡王学富五车,唯独不会武功。”

  说完这话,邓唯礼似乎想?起那场宫变,表情闪过一丝犹疑。

  滕玉意心?道不妙,忙笑道:“瞧我,差点就忘记这个?了,不过我听?世子说,淳安郡王倒是?会武功,只不过武功还不如绝圣弃智罢了。”

  邓唯礼先很惊讶,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松了口气。

  滕玉意望着邓唯礼,邓唯礼自小无忧无虑,性格更是?光明豁达,有些话,不便再问下去了。

  只是?想?起去年?浴佛节的那个?夜晚,心?里始终横亘着一个?疑团。

  邓唯礼自小见识不凡,怎会擅自收下一对?来历不明的映月珠环?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说过什?么打动邓唯礼的词句?

  滕玉意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细数自己见过邓唯礼的那些场景,或提起邓唯礼做过的某些事。

  这些话,足以让邓唯礼深信是?爱慕自己的人写的,但当时邓唯礼已?是?太子妃人选之一,除了太子,长安城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邓唯礼才会误以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爱。

  然而事后证明,那不过是?一场阴谋。

  不,或许这场阴谋背后,还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问下去,只会给?自己的好朋友徒增烦恼。

  罢了,有些事就让它随风而逝。

  忽又想?起昨晚与?蔺承佑的那番对?话,他今日到了大理寺不知会不会找寻那封信。

  ***

  蔺承佑交接完手头的案子,兀自坐在?办事阁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静,他耳边却萦绕着在?禁衢时听?到的几个?世家子弟的对?话。

  “你想?求娶邓侍中的孙女?”

  “有何不可?”

  “门第倒是?相差不远,不过你别忘了,那位邓娘子当初差一点就成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门第,别指望邓侍中瞧得上。”

  “这老头未免太骄狂。别忘了当今太子妃也只是?国子监杜博士的女儿,邓侍中还能?盖过太子?”

  “一个?是?太子自愿求娶,一个?是?邓家和卫国公府自行?挑婿,两者岂能?相提并论?再说杜家如今再不济,也是?关陇百年?望族,而邓侍中这一块,当初可是?连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嘘,劝你慎言。现在?哪还有什?么淳安郡王,只有罪臣蔺敏。对?了,这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那会儿我阿娘常在?宫里走动,皇后和成王妃怜蔺敏自幼无母,等他满了十?八岁就做主为他挑选好亲事,也不知怎么回事,头一个?问的就是?邓侍中的孙女,没想?到被邓侍中一口回绝了,回绝也就回绝,据说这位宰相口气还相当生硬,过后邓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连夜把孙女送回了洛阳卫国公府,弄得皇后和成王妃好生下不来台。”

  另一个?浪荡儿笑道:“……其实也怪不得邓侍中,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换我也不会把宝贝孙女嫁给?一个?奸生子。只要邓侍中还活着,别说蔺敏事败,即便他仍是?那个?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邓娘子。”

  正想?着,外头传来同僚们的说笑声,一下打断蔺承佑的思绪。

  同事们进屋笑道:“蔺评事,自打你成亲,已?许久没跟同僚们一块儿喝酒了,大伙商量着,趁你还未去濮阳,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说了,这回他来做东。”

  蔺承佑心?里只惦记着滕玉意,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只是?今晚还得回去打点行?装,再晚就来不及了,前辈的好意某心?领了,这顿酒先记着,王前辈,等晚辈回来再补上如何?”

  同僚们拉不住,只得说说笑笑送蔺承佑出来。

  到了廊下又说了一晌话,蔺承佑笑着向同僚们一拱手,先行?告辞了。

  路过拐角处的宗案室,身?形又顿住了。

  案宗室的门紧闭着,那些案呈就锁在?里头,因是?谋反大案,大理寺只有张寺卿和负责此案的官员掌管钥匙,而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员。

  在?门前滞了一会,蔺承佑鬼使神差地启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三面顶天而立的书?架,这地方蔺承佑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出相关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桩案子的卷宗,继而在?一堆证物中找出那封情信。

  与?信放在?一处的,还有一个?漆匣。

  蔺承佑犹豫一瞬,慢慢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匣子。

  眼前倏地一亮,那对?映月珠环绽放出如月般皎洁的光芒。

  蔺承佑谛视着匣内,顺手取下匣旁那封信。里头的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

  当初他只潦草地扫了一遍,毕竟那只是?一场阴谋,信上这些字句,自然只是?虚情假意。

  而今却不同,心?里那个?巨大的疑团,让他开始重新审读信上的内容。

  读着读着,蔺承佑心?里像刮起了风,言辞可以造假,情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几段详实的描述,是?断乎掺不了假的。只有将?收信人极放在?心?上,才会留意到那样细小的瞬间。

  可惜藏得太深,压得太实,那些骄傲又矛盾的青涩情愫,全掩藏在?虚虚实实的字里行?间。

  渐渐地,蔺承佑胸口莫名升腾起一种?闷胀感。

  这让他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他迟滞地将?信放回原处。

  伫立良久,又轻轻关上那个?神光异彩的首饰匣。

  动作异常珍重,甚至未拂乱匣盖上的轻尘。

  ***

  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与?人商量诗社的事,傍晚送走一众同窗后,又忙着指挥春绒几个?打点行?装,这时嬷嬷过来请示:“娘子,世子可说了要回来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听?有人接话说:“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门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看到蔺承佑穿过前庭走来。

  滕玉意笑生双靥,回头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几个?:“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准备的那些东西拿来,还有,那些贴身?衣裳等我们回来再收拾。”

  说着下台阶迎过去。

  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道:“不用换衣裳了?”

  “早就换好了。”

  昨晚夫妻俩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门。

  蔺承佑牵着妻子朝外走:“那走。”

  一上车,滕玉意掩口打了个?呵欠,困意上来,干脆背靠着蔺承佑的胸膛打盹。

  蔺承佑一愣,垂眸望着妻子:“今日没午睡么?”

  滕玉意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中午忙着跟我阿姐她们商量事情,也就没顾得上午歇。”

  蔺承佑一笑,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行?了,靠着我睡一觉,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顺手扯过一旁矮榻上的披风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会,忽觉蔺承佑异常安静,抬眸打量,神色倒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那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这让她想?起那封情信,默了默,看蔺承佑仍在?出神,并不打算追问,只重新闭上眼睛打盹。

  几乎一阖上眼皮就睡着了,忽听?有人在?耳边低声唤她:“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睛。

  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吗?”

  滕玉意闭着眼睛点头,蔺承佑替她松开暖呼呼的披风:“那就下车,到地方了。”

  两人相携下车,沿着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间陋宅前。

  蔺承佑抬手敲门。

  不一会,就听?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大门应声而开。

  “世子,娘子。”开门的是?严家的一位老嬷嬷。

  紧接着,就看到一位装扮朴素的年?轻妇人迎出来,正是?严司直的遗孀白氏。

  严夫人臂弯里抱着个?白胖的婴儿,看到二人,掩不住满脸惊喜。

  “嫂嫂。”蔺承佑和滕玉意笑着打招呼。

  严夫人忙不迭引他们往内走:“快、快请入内。”

  说话间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主仆几个?也都衣饰整洁。踏进中堂,就听?里头人问:“三娘,谁来了?”

  严夫人忙说:“娘,是?世子和娘子。”

  话音刚落,就有位年?迈妇人急匆匆从里侧绕出来,满头白发,身?形瘦削,但那温和的目光和清肃的轮廓,一望就知是?严司直的母亲。

  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辈见过老夫人。”

  严老夫人手忙脚乱,刚架住这边,又拦不住那边,只好扭头对?白氏说:“三娘,你在?此招待贵客,娘去端茶点。”

  “儿去。”白氏回身?要将?怀里的婴儿递给?身?边的老嬷嬷。

  “嫂嫂别忙,我抱一抱侄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过婴儿。

  说话时一低头,恰对?上婴儿干干净净的眼睛,孩子似是?刚睡醒,胳膊和腿十?分有劲,口里无声吐着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婴儿对?视。

  蔺承佑并不敢碰触这么小的肉团,就着妻子的怀抱端详一会,突然发现婴儿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开口逗弄道:“认得我么?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噗嗤一笑:“他才多大,我听?说小儿得半岁才能?认人。”

  蔺承佑不以为然:“他一看到我就笑,准保已?经认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看,婴儿果然把视线挪到蔺承佑脸上去了,不单如此,还咧嘴望着蔺承佑无声地笑。

  “呀,还真认得你。”

  白氏带着嬷嬷过来奉茶点,听?他们夫妻一本正经讨论,忍不住笑说:“已?经认人了,唤人倒还早得很。”

  严老夫人红着眼睛感叹:“劳世子和娘子常来照料,孩子长得很结实,倘或万春泉下有知,不知该多感激。”

  蔺承佑笑了笑:“本想?着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伤心?,反倒是?我们的过错了。”

  严老夫人抹了把眼泪,坐到一旁慈蔼发问:“天色不早了,可用过晚膳了?”

  滕玉意跟蔺承佑对?视一眼,坦然接话:“回老夫人的话,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扰一顿。”

  严老夫人和白氏大喜过望:“何来叨扰?莫嫌饭菜粗鄙才好。”

  不一会饭菜上桌,果然样样爽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滕玉意趁老夫人拉着蔺承佑说话,出门叫宽奴把她早前准备好的包袱送进屋。

  里头装满了米粟、各类山珍、石决明和鱼脍。滕玉意说:“吃过这一顿,横竖还有下一顿,这些吃食就放在?嫂嫂处,往后我和世子再来蹭饭时,也不算空手上门。”

  这样一说,白氏和严老夫人怎好再回绝这份心?意。

  又逗了一会襁褓中的小儿,眼看时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蔺承佑告辞出来,严老夫人和白氏抱着孩子送出门,蔺承佑道:“这几月晚辈和阿玉不在?长安,从明日起,成王府会轮流派人在?临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么要帮忙之处,只管吩咐他们。”

  白氏将?怀中的孩子递给?身?后的嬷嬷,正色向滕玉意和蔺承佑行?了一礼:“嫂嫂岂能?不知你们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还长,便是?为着大郎,我和阿娘也绝不会胡乱逞强。你们放心?走,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自会找你们相帮。”

  说完这话,又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递给?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卖的强,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粮。”

  滕玉意暗暗叹气,这妇人不卑不亢,当真可敬可爱。她慎重接过:“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

  两人走到巷口,回头望去,白氏和老夫人仍立在?原地用目光相送。

  ***

  回到府里,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眼看行?礼都拾掇好了,便让宽奴带人从外头送来一只小小的箱笼。

  滕玉意暗觉那箱笼透着古怪,弯腰欲打开箱盖,被蔺承佑拦住了:“急什?么,到船上再打开瞧。”

  “难道里头藏着大活人?”

  蔺承佑笑道:“想?什?么呢,我怕你路上闷,帮你搜罗了一些好玩的物件,这会儿就瞧过了,路上还能?觉得新鲜么?”

  滕玉意想?了想?,笑着点点头,打发走宽奴,蔺承佑瞟一眼夜漏:“明日还要早起,回屋睡觉。”

  说罢牵着滕玉意的手回卧房。婢女们脸一红,忙不迭退出去帮忙准备汤和巾栉。

  滕玉意盥浴了上床,不一会蔺承佑也从净房出来了,床帷一掀,鼻端飘来一缕似竹非竹的清冽气息。

  滕玉意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下一瞬感觉额头上痒痒的,蔺承佑似乎撑在?她上方打量她:“阿玉?”

  滕玉意耳热心?跳,成亲这半月,两人每晚都少?不了亲热,换作往常,蔺承佑看她故意不睁眼,要么在?她耳边呵痒,要么埋头在?她颈间吮咬,横竖会逗得她笑个?不停。

  想?到此处,滕玉意忍住心?里的笑,继续闭眼装睡。

  可这次蔺承佑只在?上方静静端详她一会,又翻身?躺了回去。

  滕玉意一讶,他不会真以为自己睡着了?

  睁开眼一转头,帘幔外灯影摇曳,幽幽照亮蔺承佑的轮廓。他定定望着帐顶,俨然在?出神。

  滕玉意想?起白日那封信,一下怔住了。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滕玉意明明没说话,蔺承佑却仿佛听?到了妻子心?里的叹息,回过神,转脸看了看妻子,侧身?把滕玉意搂到自己怀中,然而一句话也未说。

  良久,蔺承佑开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透着几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声。

  “你就不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同你一起去。”

  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为自己走错路的叔父难过,还是?为妻子的这颗琉璃心?触动。

  他搂紧滕玉意,想?开腔,却酸涩得不知说些什?么,滕玉意用力回抱,帐里慢慢流淌着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不必多说一个?字,也早已?知晓对?方的心?意。

  次日拂晓,晨雾缭绕。

  春明门外,一座刚修葺好的坟茔前,突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玉冠少?年?,一身?素服来到坟前。

  墓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蔺敏,字思弘,殁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少?年?轻轻抚了抚墓碑,径自在?一旁坐下,稍顷,提起备好的酒壶斟满酒,举起酒盏,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银,泥土却暗黑湿润。

  酒液一滴滴洒落泥土中,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期间,坟前连草木都纹丝不动。

  少?年?木然望了会被酒浸湿的泥土,抬眸对?墓碑低声说了句什?么。

  依旧一片寂静。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壶,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终于起身?离去。

  坟茔的不远处,道路旁的垂柳下,静静立着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着素裙,手中牵着一匹神骏的小红马,小红马身?旁另有一匹白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锦衣少?年?刚走到近前,少?女便将?白马的缰绳递给?他,二人并无多余的言语和举动,却是?亲密无间。

  少?年?翻身?上马,女孩也一抖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待那马蹄声消失,雾中慢慢走来两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小道士和几位大和尚。

  “师公。”绝圣和弃智惊讶道,“那是?师兄和嫂嫂。”

  清虚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红一白,捋须:“看见了。别大呼小怪的。”

  绝圣弃智困惑地挠挠头,师兄至今对?严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怀,照理说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说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过一回。前后被同一人谋害两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听?说过去嫂嫂出门随身?携带毒-药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想?想?嫂嫂过去的处境,当真可怜。

  可今早,他们不但看到师兄过来祭拜叔父,还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虚子白眉一扬,朗声说:“人活一世,爱得起当恨得起,恨得起,当也放得下。你们师兄顽劣归顽劣,心?底却是?光明豁达,能?怨,自然也有释然的一天。阿玉就更难得了,她肯放下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为深爱你师兄。所谓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缘觉方丈注目着那对?少?年?侠侣消失的方向,蔼然道:“一念恶,灭万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这一年?多来,两个?孩子显然长进了许多。”

  清虚子面露欣慰之色,忽听?绝圣和弃智似懂非懂地说:“师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约是?因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个?可怜人罢。”

  清虚子叹道:“糊涂。敏郎有可怜之处,却也不可怜,这世上人人都有苦处,也不见得个?个?去行?恶。明明有无数条路可走,偏偏为了自己的野心?害人害己,说到底,那些无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蔺敏什?么。”

  随即一甩拂尘:“不啰嗦了,今日老秃驴还要启程去濮阳,赶紧开始。”

  坟前顿时忙活起来。绝圣弃智都知道,这场法事是?成王夫妇和圣人费了极大心?力布置的。头七做过一场,今日是?第二场,而接下来的第三场,因为缘觉方丈不在?,将?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见性主持。大隐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觑,三场法事下来,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减轻些。

  小辈们忙碌的同时,清虚子和缘觉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这两个?孩子因何事释怀了。”清虚子眺望远方,口中唏嘘,“这两日他们可对?你说过什?么事?”

  缘觉专注地转动手中的佛珠,闻言连眉毛都没动。

  清虚子钦叹:“佑儿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盘算如何帮蔺敏减轻生前的罪孽,严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无依,佑儿虽说时时上门照料,却绝不忍心?开口替蔺敏求得严司直一家的原谅,阿玉肯释怀,倒是?一桩意外的造化……历经两世苦厄,仍能?性行?纯善,这样的好孩子——也是?佑儿有福。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过的人,却能?以善念帮他渡化。

  缘觉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恶壤中结出善果,两者皆有造化。偈云:‘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两个?孩子只不过是?不再自寻烦恼罢了。”

  说着慈悲地望向蔺敏的墓碑:“人赠一枝莲,万境自如如(注)。希望此子……下辈子莫再心?怀执念了。”

  一声叹息未了,坟前佛号响起,宛如微微耸动的海浪,轻轻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风声萧萧,凌空而起,伴随着那越来越洪亮的梵音,那清风愈行?渐远,再也未回过头。

  ***

  晨雾散去,长安上空又见丽日晴天。

  灞桥上,垂柳旁,聚满了前来送行?的车马。

  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换过衣裳,这会儿双双立在?桥上。

  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滕玉意为了方便赶路,特地换了一身?绯色男子胡装,那团红色像一簇跃进春日画卷里的火,不只染红了蔺承佑的心?头,也叫在?场的每个?人一见就心?境开阔。

  杜家人一早就来了。

  “好玉儿,船上湿滑,少?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这是?姨母新做的点心?,拿着路上吃。”

  蔺承佑和滕玉意应了这个?又接那个?,简直应接不暇:“姨母,这也太多了,天气见热了,阿玉一个?人再爱吃也吃不过来,我们收下这两盒,剩下的您留着给?绍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嘴:“这不是?给?玉儿的,是?给?你的。姨母知道你不爱吃甜,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发面颇费工夫,今早才做成。”

  蔺承佑便笑着收下。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边腻来腻去,蔺承佑早习惯了妻子这副憨态,在?旁目不转睛瞧着。正热闹着,那头车轮辚辚,却是?书?院一众同窗赶来为滕玉意送行?。

  第一个?下车的就是?邓唯礼。

  滕玉意和蔺承佑早上从城外回来,心?中有如放下一块大石,此时再看到邓唯礼,再无五味杂陈之感。

  滕玉意忙迎过去,女孩们先给?长辈们行?礼,这才围住滕玉意叙话。

  邓唯礼递给?滕玉意一本乐谱:“喏,上回你说想?要洛阳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谱失传已?久,我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寻来,怕你路上无聊,特地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滕玉意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郑霜银和柳四娘也双双递上两本《尚书?》和《论语》:“院长叫我们别荒废学业,你带着这些书?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领神会,悄悄掀开封皮一窥,哪是?什?么正经书?,分明是?两本坊间传奇簿子,里头记载了各类杂闻趣事,用来解闷再好不过。

  她咳嗽一声:“不敢有负院长教诲,路上定时时温习。”

  同窗们忍笑互丢眼色,又听?车马喧腾,原来是?清虚子道长和缘觉方丈带领麾下弟子来了,后头还跟着五个?骑着黑毛驴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驴子上说:“清虚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阳,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这边清虚子一下车,就自发将?视线落到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着几分唏嘘。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礼,赶不过来送你们。你爷娘手里还有一场重要法事要办,不得已?委托师公转告你们几乎话:濮阳当地的官员寄信过来,说那只妖怪不但变幻无穷,且颇通水性,到那之后,切不可轻敌。”

  蔺承佑拉过滕玉意磕头:“请爷娘放心?。”

  清虚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话要交代:此番南下,一为给?当年?南阳一战时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为替濮阳百姓斩妖除魔。你们俩一个?自小习道,一个?初入道门,但论心?术聪悟,却是?不相上下。这一路相扶相携,为民除害不容退却。记住了?莫要辜负长辈和百姓对?你们的期望。”

  滕玉意胸中激荡,蔺承佑面色也严肃了几分,两人齐齐磕了个?头,正色应了。

  蔺承佑又道:“徒孙和阿玉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

  清虚子一抖袍袖,弯腰把两人搀扶起来:“有你们这些小辈在?,师公一时半会还舍不得走。对?了,玉儿那对?隐影玉虫翅练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实说:“还算听?话,就是?打斗时容易分神。”

  清虚子说:“它们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气修炼得还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这对?虫子的法力不在?佑儿那张金弓之下。”

  滕玉意对?此本就充满信心?,闻言只笑盈盈看蔺承佑一眼,见他笑着注目自己,便朗声说:“多谢师公教诲。”

  这当口,灞桥后方的小径上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绍,与?往日不同,他骑马快归快,身?姿却有些歪斜,细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条腿。

  “阿爷。”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绍由着女儿女婿扶自己下马,心?中甚感宽慰。“好孩子。”

  说话间又上前给?清虚子和缘觉方丈叉手作揖。

  “滕将?军。”

  这一来,所有人都到齐了,高高兴兴说了一晌话,滕玉意和蔺承佑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分别上车上马。

  灞桥上人影交错,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桥上的亲友们,心?窝暖洋洋的,直到视野中那些小黑点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放下窗帷,听?得车旁蔺承佑和阿爷说起江南风俗,不觉微笑。

  一路出城往东,到得东渭桥下,一行?人舍马上船,共有五艘船,较大那艘足能?容纳上百人(注)。上船后,因着急赶到濮阳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闲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鱼吃。

  宽奴取出早已?备好的渔具,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来递给?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红泥炉子生火的间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鱼。

  捞了一回,倒也叫他捞着两条,只是?迟迟不见滕玉意从舱里出来,丢下渔网进舱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搁在?窗棱上,正默默望着河面发呆。

  这样子哪像要出来捕鱼,蔺承佑随手关上门,坐到妻子身?边顺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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