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段记忆的恢复, 随之涌现的,还有当年的种种情感。
被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笼罩,皇帝心内波涛翻滚。
明明只有短短几个月的经历, 且与他过往的人生大相径庭,但这横插进来、失而复得的一段时光,竟成了他记忆中浓墨重彩的一笔,锥心刺骨。
隔着四年的光阴, 他仿佛依旧能感觉到承志浓烈的爱意和当时那种胸口窒闷的痛苦。
他甚至还想以承志的身份认真问她一次: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真心?那些话, 她究竟怎么解释?
有福一直留心关注着皇帝,见其双眉紧锁,面色是前所未见的煞白, 暗自心惊, 声音不自觉带了颤意:“皇上?”
耳畔这一声轻唤, 成功将皇帝从回忆中唤醒。
先时他头痛欲裂,神思不属,强忍着才不让自己失态,是以也不曾留意周边环境。到这会儿才蓦然惊觉,原来不知何时, 他们已置身皇宫中,就在勤政殿外。
他是那个记忆全无的少年承志, 也是已登基为帝的皇帝沈翊。
“皇上, 要不要传太医啊?”有福小声而关切地询问。
皇帝摆一摆手, 双目微阖, 捏着眉心:“不必, 朕并无大碍。什么时辰了?朕要出宫一趟。”
他当初就该从苏家出来, 直接改道去金药堂。可惜那时他脑袋几乎都要炸裂, 根本没关注马车是去哪里。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坐马车过去,花费不了太多时间。
她当年说出那番伤人至深的话,重逢后每次见他都畏惧不已,口口声声说着对他感情极深,却从来不肯尝试与他相认,还试图远离京城……
可不管怎么样,他总归还是要听她亲口说出答案。
有福一向听话,可这次竟有些踌躇。他愣了一瞬,壮着胆子规劝:“皇上刚从宫外回来,何不歇息片刻?更何况下着雪,出宫多有不便。”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的脸色太难看了,他真担心皇上会突然晕厥。
雪花飘飘洒洒落下,他眉毛上也落了一片雪,甚是滑稽。
可皇帝不进殿内,有福也不敢乱动。
皇帝眼皮略动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若觉得出行不便,留在宫里便是。”
有福闻言大惊,连忙请罪:“小人不敢,小人绝非此意。”
皇帝瞥了他一眼,声音微冷:“那还不去速速准备?!”
有福正要退下,忽见有一内监匆忙而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当真?”有福脸色一变。
内监点一点头。
有福不敢大意,忙上前禀道:“启禀皇上,寿全宫派人来,说太后失足滑倒,昏迷不醒。请皇上移驾寿全宫。”
失足滑倒?昏迷不醒?
人若没有意识,那可不是小事。
皇帝瞳孔一缩,声音沉了几分:“太后现下如何了?”
“回皇上,已经传太医了。”
皇帝一向事母至孝,听闻母亲滑倒昏迷,当下顾不得其他,大步往寿全宫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冷风呼呼的刮着。
皇帝走得极快,不知不觉渐渐冷静下来,对太后的担忧一时占了上风。
刚到寿全宫,就听到里面一片莺声燕语。皇帝皱眉,快步而入:“母后!”
进得内殿后,他却发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主位,在她下首,则坐了四五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皇帝来得急,根本没让人通报。他乍然出现,这几个女子一个个脸颊通红,纷纷起身行礼。
无心理会这些女子,皇帝的视线直接落在郑太后身上,见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哪里像是那个内监说的昏迷不醒?他眉心一跳,在担忧散去的同时,愤怒和无力悄然而生。
所以,声称太后滑倒昏迷只是为了赚他过来?
皇帝直直地看着母亲,深吸了一口气。
他记忆中母亲一向温柔,以大事为重,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撒这种谎。
迎上儿子的目光,郑太后有些心虚,她小声道:“哀家的确是滑了一下,没有大碍的,就是想让你快点过来一趟,让皇儿担心了。不过你既然来了,不妨多坐一会儿吧?”
她也有点懊悔,应该换个理由的。让翊儿担心,也难怪他生气?
可事已至此,还是眼下的事情要紧,郑太后指一指身侧的几个少女:“这个你应该见过,是你朝阳姑祖母的孙女,你该叫表妹的……”
皇帝双眸垂下,似是没有听见郑太后的话。他沉声问:“刚才传话那个内监呢?有福,传朕口谕,他胡言乱语,诅咒太后,罚……”
眼见着儿子要处罚,郑太后心里一慌,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连忙道:“是哀家让他去传话的,你罚他作甚?”
皇帝只哂笑一声,没有说话。
郑太后抿了抿唇,知道理亏,只得道:“那……就,罚他三个月的例银。”
——将来她再想法子补上就是。
皇帝挥一挥手,令有福去传令,在处罚方式上没跟郑太后争。
“……啊,这个是永安侯家的……”
皇帝扫了这几个年轻女子一眼,对母亲今天的异常行为心知肚明。他缓缓吐一口气,移开视线,轻声道:“让她们跪安吧,朕有要事跟太后讲。”
“这……”郑太后辛苦计划一场,谁知儿子来后竟是这般反应,但因为不知他所谓的“要事”究竟是什么,无奈之下,只能道:“福寿,你安排送这几位小姐回去。”
“是。”福寿应下。
几个年轻女子不敢多言,匆匆施礼退却。
他们刚一离去,郑太后就忍不住出声埋怨儿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哀家让那太监传的话,是过分了一点,可还不是为了你好?要是直接说,这边有几个姑娘,让你过来看看,你会过来?”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你都二十了,自己不操心你的事,我这做太后的,还不能张罗一下?国家大事要紧,可子嗣也重要啊。你不急着抱儿子,哀家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膝下空虚,哀家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她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母后。”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了母亲的话,“你已经有孙子了。”
“啊?什么?”郑太后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皇帝眼眸微阖:“朕说,你已经有孙子了,不日就会接进宫中。”
郑太后满眼惊诧,明显不信:“这,这,你哄我呢?”
“他三岁半了,先前一直养在宫外。”提到文元,皇帝眸中不自觉漾起了些许笑意,“朕即刻接他们母子回来。”
说到文元,他不免想起那次跟孩子的见面,心里一片柔软。
尽管现在想来,长安的做法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她肯生下他们的孩子,独自抚养,也从不否认承志的存在,对他应该也是有真心的吧?
他还是更愿意相信她有苦衷,也愿意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真的?”郑太后欢喜极了,继而又小声埋怨,“那赶紧接过来啊。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怎么把他们养在宫外呢?就算身份差点,孩子出生之前,也该把孩子的娘纳进宫的呀。你拖到三岁多,岂不是让人怀疑他的血统……”
她开心而又担忧。
然而皇帝只说道:“此事母后不必忧心,儿子自有主张。”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至于后宫人选,母后就不必操心了。今天的事情,朕不想有下一次。”
他说到后面,脸上已没有丁点笑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下旨把哀家的孙子给召进宫。”郑太后轻笑,也不去计较儿子今日不给她面子一事了。
皇帝略一拱手,大步而去。
风势逐渐小了,可雪仍下得密实,搓绵扯絮一般,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有福传了话后,在殿外廊下搓手,见皇帝大步出来,忙上前撑伞,语气中有遮不住的激动:“皇上,派去湘城的探子回来了。”
“嗯?”皇帝脚步一顿。
他曾派暗探去查许娘子的所有信息,包括“承志”。本来只需耐心等待结果,可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他早已回想起了四年前的旧事。
“皇上现在要不要见?”
其实皇帝恢复记忆,确定了她的身份,知道自己就是她口中的“夫婿”,这暗探见或不见,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皇帝眉梢一动,还是开口:“让他先去勤政殿候着,朕这就见他。”
“是。”
快马加鞭回京向皇帝复命的暗探名叫夏良,三十来岁年纪,相貌、身材都极其普通,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却有着丰富的查探经验。
这次皇帝命令下得急,他带的人手也多,有结果后,片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往京师赶。
见到皇帝,夏良匆忙施礼,虽然困倦,可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皇上,臣幸不辱命,已查到相关信息,请皇上过目。”
皇家暗探的规矩,一般会将查到的结果,用密折以图文形式呈给皇帝。
这次也不例外。
皇帝接过密折打开,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许长安的各种信息。
姓名、年纪、生辰、籍贯、父母姓名……格外详实,与承志所知,毫无分别。
密折中甚至还提到她母亲因不愿丈夫纳妾,买通产婆,谎称她是女子,是以一直假充男子教养,从小学医认药……十五岁在药王庙,暴露女子身份……
在皇帝翻看密折之时,夏良低声补充解释:“湘城传言,许娘子自小扮作男子,是因为八字过硬,得了高人指点,不得不如此。可臣多方查探,真实原因乃是其母为阻止其父纳妾……”
皇帝只“嗯”了一声,对于暗探查的结果,他还是相信的。许敬业和崔姑,也的的确确有一段旧情。
“至于她那个夫婿……”夏良有些不安,悄悄觑着皇帝神色,“她其实并未成婚,乃是未婚有孕。如今湘城盛传的,她与夫婿在别的地方成亲后又和离,是许家为了保全声誉,故意对外散布的……”
就因为这些,当时查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功夫。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许娘子那位夫婿的相貌。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两人没有成亲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对外面说,两人是夫妻,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说文元是个野生子。
他出走之后,她一直没有再成婚这件事,还是让他有些许动容的。
这密折上的内容,甚是详细,包括许娘子的“夫婿”。
大概是因为皇帝点明了要详查,暗探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查得一清二楚。
承志是许敬业从外面带回来的,想要收为嗣子,还让其接管金药堂。
许娘子强烈反对父亲过继子嗣,还曾联合金药堂的元老们公开阻止。此计不成后,其好友吴富贵买通一对夫妇,假冒承志的生身父母,也是为了让其入嗣许家不成,却被拆穿。
后来他们去了一趟安城,承志回来后改口,拒绝入嗣许家导致被打,后出走,再不见踪影。
许家寻找无果后放弃,数月后,放出话,说许长安曾和承志有过短暂婚姻后和离。
……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越看脸色越沉,在看到安城之行时,他瞳孔骤然一缩,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在他的记忆里,也有去安城这件事。他们就是在安城陈家,有了夫妻之事。
在他恢复记忆之前,那一幕甚至多次出现在他梦里。
可这密折中,竟说到暗探为了详查承志的来历,也去了一趟安城,从陈菘那里得知,许长安在识破他的诡计后,将他踹倒,却自行喝下了加有媚药的茶水。【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