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游微微绷着身体，良久，低声问了一句：“有何好看的。”</p>
他的声音一出，江意顷刻泪涌出眼眶，胸口剧烈起伏，难以抑制。</p>
她面向苏薄，终于明白，他要给她的惊喜究竟是什么。</p>
原来如此……</p>
原来如此！</p>
她知道，倘若他没有亲自去查证确认过，他是不会轻易引这人来见她的。他也不会对她说出让府兵都不要伤害这人的话来的。</p>
所以，这个人……</p>
江意对苏薄哽咽着，哑声哭道：“苏薄，帮我抓住他，揭了他的面罩！我要看清楚！”</p>
话音儿刚一出口，身侧黑影闪过，当即与阿游在院里动起手。</p>
院里除了他们三人和一条狗以外，没再有别人。</p>
阿游看这两人似乎也没打算再惊动其他人。而且他也感觉不到这两人对他有任何敌意。</p>
与其说是敌意，倒不如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p>
方才阿游认出江意的时候同样也认出了苏薄，他就是当初在旷野跟他交手的那个人，最后还刻意放走了自己。</p>
他们跟道古太子，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道古太子救其子？</p>
阿游心存疑惑，但又来不及多想，见对方出手极快，他不得不全副心神来应付。</p>
但是和上次在道古境内的旷野交手时差不多，虽然招式迅猛，但是对方却留有很大的余地。</p>
和上次一样，苏薄只是想要揭阿游的蒙面巾。</p>
阿游被苏薄步步往角落里逼，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当即就要找时机全身而退。可这种情况下别说苏薄不会给他机会，江意和来羡也不会眼睁睁放他离去。</p>
江意紧紧盯着两人交手，就在阿游萌生退意之时，她忽然开口，低低咬牙唤道：“江词！”</p>
一时间阿游并不确定她在叫谁，但那个名字传入他耳朵里以后，却犹如一记响雷突然炸开，震得他心口猛地一缩。</p>
他的动作顿时破绽百出乱了节奏，苏薄在没伤他的情况下，终于得手揭去了他的蒙面巾。</p>
就是因为苏薄不想伤他，而他多少承了上次苏薄刻意放他一马的情，两人都没下狠手，所以才多耗了一阵。</p>
直到江意叫了她兄长的名字。</p>
她分明亲眼看见他有反应。</p>
被揭去面巾以后，阿游往一边偏着头。额发从侧脸垂下，遮挡了大部分光景。</p>
但江意也能看见他的轮廓，以及他满下巴的络腮胡子。</p>
江意拔腿就朝他冲了过去，阿游侧眸一看，见她双眼红红，一下子就扑倒他身前前，却不是要打他，而是浑身发抖地一手抓住了他的衣襟，踮起脚就伸手去扯他下巴上的络腮胡子。</p>
果真，一扯就扯了下来。</p>
江意不停地深呼吸，可还是抑制不住哆嗦着嘴唇，嘴角溢出一声极轻的哽颤。</p>
要是她冲过来想跟他打，在阿游觉得或许他还知道怎么应付，可是她直接来扯他的胡子，而且看见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的时候，他心口阵阵泛软，似乎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p>
他还不了手。</p>
就和第一眼看见她时一样，出于本能，他不想伤害她。</p>
甚至连眼下看见她哭，他都觉得难受。</p>
阿游索性不去看，于是把头偏得更开。</p>
哪想，她却扳正他的头，眼角淌着泪，凶神恶煞地低吼他道：“你再动一下我连你头发也扒光！”</p>
阿游莫名地一时被震住，竟然真的不敢乱动了。</p>
江意手忙脚乱地把他下半张脸的络腮胡子全部扯干净，最后终于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p>
江意泪如雨下地望着他，哽着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再上前两步，直接一头扎进他怀里，抱着他闷声大哭。</p>
那似极度的喜悦，更似极度的辛酸。</p>
不能与人道的辛酸。</p>
前年，她眼睁睁看见敌人的漫天大火向他袭来，她眼睁睁看见他所在的船只支离破碎，她在湖面打捞了好久，既害怕找不到他更害怕找到他。</p>
从此她不敢去相信他已故的消息，那样她就还有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重聚。</p>
她不愿在家里的祠堂给他立牌位，更加不会给他立一座衣冠冢，她说着她一直相信他还活着，其实她不敢说出来，她比谁都害怕，万一没有立他的牌位，他就回不了家，在外面做了孤魂野鬼怎么办呢……</p>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啊！</p>
自娘不在以后，就她和哥哥和爹三个相依为命啊！</p>
她怎么能不痛苦呢。</p>
可是如果连她都一蹶不振，陷入软弱和痛苦中，爹怎么办呢？</p>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人可以让他们的爹振作乐观起来呢？以后可指望着什么过下去呢？</p>
“江词……”</p>
江意手里死死攥着他的衣襟，依然是浑身发抖，埋头在他怀里，哭声难抑，却又不得不隐忍。</p>
阿游怔怔失神地低头看着怀中的这个女子。忽然与他仅有的记忆中那绣手帕的少女，渐渐地重合了起来。</p>
阿游绷着额角，开始头痛。</p>
江意嘶哑喃喃道：“你是江词，你是我哥哥江词……你为什么才回来啊……为什么才回来……”</p>
阿游低低呓语道：“我不知道江词……是谁……”</p>
江意抬起头看着他，迫切道：“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小意。你看着我，认出来了吗，我是小意。”</p>
不等阿游回答，她连忙又道：“前年西夷兵偷袭夔州，我们匆忙应战；然后你在水上杀敌时遭了他们的道，被击毁了船，你可还记得？后来，后来你便下落不明，我到处寻你都不得……”</p>
一直以来，阿游唯一感到清晰的记忆就是从芽村遇到枳子开始的。在那之前的事，无论他怎么回想，他除了脑子发沉发重以外，别无头绪。</p>
而眼下，因为江意的话，就像打开了一道陈年阀门，突然从脑海里涌入一些尖锐的声音和杂乱的画面。</p>
那是枪林箭雨金戈之声，还有激烈的惨叫厮杀声，火光冲天、血色弥漫，一幕幕全在脑海里呼啸而过。</p>
那些画面来去匆匆如潮起潮退，在他还没适应过来并且牢牢抓住时，它们又快速地流走。</p>
留给他的就只有创伤和疼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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