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掌门略觉讶异, 沉吟道:“我记得你这三年在内外门走了一遍。”
“掌门明鉴, 三年来, 弟子的确发现了不少问题。但诸多难题中, 最致命的,当属此事。”
殷渺渺口吻笃定,俨然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三年来,她模拟了一次新弟子的成长, 亲身体验到了宗门的各个方面。最让她满意的无疑是新人适应期的新芽院, 在那里, 每个新弟子都能得到最基础的通识教育。
但是, 三个月的新人期结束后,近一年的外门生涯却不算愉快。
金石峰在丹鼎阁一家独大, 要职全被亲信垄断, 没有背景的人难以出头。外门弟子若是不懂逢迎奉承, 只能做些洒扫的杂事, 压根碰不到炼丹术的门槛儿,过多的杂务也压缩了他们的修炼时间。
无形之间,差距被一点点拉开了。
进了内门之后,情况略有好转,修炼比外门多了许多便宜之处,内门弟子不必等人传授知识, 可以径直在琅嬛书洞借阅功法, 且花费的贡献点很少。
只不过, 若是想掌握一门技术,就必须付诸实践。这一点又有了些难度,例如,弟子想要尝试炼丹,除却材料的费用不提,丹炉极贵,大部分人只能去丹鼎阁租借丹房。
然而,资源有限,好的房间常年被人预定霸占,无门无路的人必须花费更高的代价,才能换来自己应有的权利。同时,如若得罪了一些人,有钱也寸步难行——此事多亏了叶舟迷妹们的“帮助”,否则她的感受还不会如此深刻。
而神器坊中,各坊明争暗斗之余,还有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比如说,出自千箓峰和萃华峰的管事们明目张胆的借神器坊的壳子,做着自家峰头的生意,墙角挖得很溜。没有后台的领事执事们不甘示弱,故意将能做好的法器做成瑕疵,在账目上做成报废,实际上私底下拿出去卖给底层弟子,丰了自家腰包。
最后的小半年,她抓紧时间探寻了下其他部门的情况。
在去灵木园探访燕妮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的劳动量因人而异,大部分人的月例不足以支撑修炼,所以出现了高利贷,利息十分惊人,还不起肉偿的数不胜数。
灵禽苑的线人是靠充饥的面果打开的,免费送了些给底层弟子后,她得以知晓许多领事全然不懂照顾妖兽,升职全靠灵石开路。
以及,喂养的饲料不是冲霄宗自己的产业,乃是附属小家族的生意。他们通过贿赂领事,搞不正当竞争,以次充好,赚足了利润——当初她和汐月去云光城乘坐的仙鹤,大概就是因为吃了营养失衡的饲料,导致过度肥胖。
除此之外,人事堂的小动作也很多,好的任务永远是给某些人预留的,差的任务多半用来整人,想要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懂得孝敬灵石十分重要……总而言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每个部门各有各的毛病。
但是,这么多的问题中,她认为最严重的,便是普通弟子的晋升之路。
掌门问:“说说你的理由。”
“是。”她梳理了一下思路,慢慢道,“弟子认为,宗门经过近千年的发展,各方面已经趋于稳定,也正是因为如此,普通的弟子想要晋升,变得愈发困难。”
冲霄宗的问题其实并不罕见,换做前世,有个类似的说法叫“阶层固化”。目前来看,宗门内部已经被各方势力瓜分完毕,各元婴峰上的派系居首、附属关系的家族其次、凡间出身的修士抱团取暖……最底层边缘的普通弟子,除非能够被以上某一方势力吸纳,或是有惊人的机缘,否则几乎不可能凭借个人的努力和资质完成逆袭。
像她师父那样凭借勤奋和努力,硬是走出一条通天路来的人,万中无一。
“我知道修士的资质天生既有不同,因此看起来,出身也不过是先天的一部分。”殷渺渺顿了下,抬起头道,“但是,宗门设立新芽院、琅嬛书洞,又让所有弟子从外门做起,而非依照资质直接划分内外门,我想,本意上便是想给普通弟子一个后天追赶的机会。”
她转世而来,对于宗门的归属感不似旁人那般强烈,尤其后面又失去了记忆,对翠石峰的感情远胜过冲霄宗。然而,这三年观察下来,她的门派好感度直线上涨,盖因门派中有许多规章制度,都设定得十分得她心意。
新弟子尽数入外门,从头做起,而不是测完资质后就决定了未来的命运——这是三大宗门中独一份,归元门是依据资质划分内外门,资质最好的直接被门主收为亲传弟子,中上者入内门,平庸者进外门。
像慕天光那样的天纵奇才,连外门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但冲霄宗内,外门弟子虽有义务劳动,但也规定了带领他们的执事有传授技能的责任,作妖的人只敢私底下搞点小动作,不敢真的忤逆。每年的门派比试,也做到了擂台上的公平……
过去的她就是个出身低微、资质普通的平凡人,完全是靠后天的追赶才有了最后的成就。因此,她太懂得这些事的珍贵之处了。
殷渺渺总结陈词:“活水才能源源不绝,若是成了一潭无法流动的死水,那么距离发臭也不遥远了。”
掌门久久未言,半晌,淡淡道:“第二个问题呢。”
“修剪枝桠,盘活棋局。”她道。
修剪枝桠,当然说的是各个部门层出不穷的问题,之所以是修剪而非连根拔出,原因也很简单——做不到。
各峰背后站着的是元婴真君,他们是冲霄宗立足十四洲的根本,无可替代。并且,以丹鼎阁为例,宗门内最能炼丹的就是金石峰,把人家驱除出去,谁来炼丹?
只是整顿的话,既可以砍掉些枯枝烂叶,也给元婴真君面子,平稳过渡后,再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毕竟修真界是个武力决定一切的世界,所谓的制度都是因此而衍生出来的。
盘活棋局,则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上,略做一些调整,或是开辟一条青云直上的新门路,多给普通弟子一些机会。
她原想着简略地展开一下,结果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一口气说了两个半时辰。不过掌门听得很专注,显然这些问题他早已了然于胸,且有心要改变了。
“你的想法,我大致明白了。”掌门露出一丝笑容,按了按手,“具体的事以后再议,你该回答我第三个问题了。”
殷渺渺听出他的语气大有和缓,似是十分满意,不禁苦笑了下:“第三个问题,冲霄宗的未来……我的答案是,尽人事,看天命吧。”
掌门又一次感到了讶异。
“我相信人的力量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是,门派的未来终究是和十四洲的未来紧密相关的。一人之力,终究无法违逆浩荡的世界洪流。”
殷渺渺说着,记起了仙椿山庄里的谈话,世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万年后,凡人是否会和前世一样,发展出工业,以凡人之身改变世界呢?如果这样,修真界便注定会消亡,再也没有人走上仙途的时候,门派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又或许,科学不会萌芽,走向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修真不再限于资质,人人皆可修炼。届时,冲霄宗顺应改变,也许万年不倒,不肯更改,便走向覆灭。
此二者外,亦有更多的可能,只是她无法预料罢了。
所以,所谓未来,一半是人事,一半是天命。
掌门轻轻叹了口气,同样的三个问题,也问过白逸深——虽然没有假扮成底层弟子,他同样看到了门派内部错综复杂的势力,故而认为,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各峰分散了人心,缺乏凝聚力,也知道存有许多不良现象,必须及时肃清。
而第三个问题,他的答案亦是非常明确,希望冲霄宗成为一个“教化弟子,传承道法,赏罚有度,延续十四洲道统,屹立不倒”的大宗门。
这个答案明确清晰,客观中肯,且白逸深身正心清,魄力与实力兼备,虽无爱徒顾秋水的惊才绝艳,然而胜过周星许多,足以担当起门派的重任。所以,最初他并没有对素微存有太大的期望,只是师弟与弟子皆有称赞,便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给了她一样的三个问题。
谁知全然不同。
如果说,白逸深是一个站在宗门顶端的人俯瞰而下,那么,素微的角度就十分微妙了。她既是最底层的一粒微尘,又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其观念与想法,都和大部分修士迥异。
这么一个人……掌门罕见地感到了头痛,思量许久,说道:“你回去吧。”
殷渺渺什么也没问,恭声应了句是,退下了。
离了天元峰,她想了想,径直回了翠石峰。
云潋在等她:“答完了?”
“嗯。”她坐在贵妃榻上,望着熟悉的景象,忽而觉得累得不可思议,仿佛三个问题回答完后,无处不在的阴云又再度笼罩了她。
四肢的力气渐渐消退,她歪在软枕上,一语不发。
云潋坐到她身畔,轻柔地抚摸她的鬓发,言道:“又是三年了。”
殷渺渺好一阵恍惚,左三年,右三年,原来眨眼间六年过去了吗?她怎么觉得一切如在昨日,想起来依旧是锥心之痛。
“忘不掉他。”云潋叹息。
酸涩涌上眼睫,殷渺渺别过面孔:“师哥,你不懂……他本该是我的。他那么爱我,我却失去他了。”
云潋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都会过去的。”
“我心意难平。”她喃喃道,“师哥,我那么喜欢他,我看谁都像他。要是他不能结婴,就这么死了,我肯定会恨死他的!”
云潋轻轻笑了起来,抱住她:“他会结婴的,断情绝爱的人,可以走得很远。”
“要是这样,我也算没白白放过他。”殷渺渺伏在他的肩头,泪珠沁出眼角,“他要走得很远,走得比所有人的远,我才能甘心。”
云潋道:“会的,也许有一天,你们可以走到同一个终点。”
“就算有那一天,我肯定已经不爱他了。”她低声道,“隔了千万年,他不是现在的他,我也不是现在的我,物是人非,早不一样了。”
云潋微微笑了:“到时候再说吧。”
升仙是太过遥远的事,殷渺渺不曾多想,只是望着他道:“我失去了天光,师哥不可以再离开我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世上。”
“我和师妹说过,世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但我会一直在的。”云潋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要担心。”
殷渺渺叹了口气,阖眼半晌,倏而苦笑:“真奇怪,一切恩爱会,无常如朝露,可是,我居然一点也不后悔。”
此时此刻,她追忆往事,虽然痛彻心扉,但是毫无悔意,只恨情深缘浅,且于万般苦涩中,依然品尝到一丝甜味弥留唇齿,绵绵不绝。
也许,她比想象中的还要爱他。
可惜没什么意义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