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泉提前回国的原因,是丈夫容绪的表妹即将举行婚礼。
容绪父母早年去世的突然,留下他一个独子,弱不禁风,年少懵懂,家中钱财被人散尽之后,就被老家的姑姑接去了南方小城生活。
姑姑是很寻常的姑姑,血缘浓度不高,思想觉悟比较一般。
这位姑姑当年对于嫁进容家的年晓泉意见不小,婚礼途中,遇见前来闹事的白宴,老人家羊癫疯骤发,意见一时更是变为了惊吓,明里暗里带着些打量,仿佛自己风光霁月的侄子一夜之间被鬼迷了心窍,三观审美双双出轨,青/天白日里往酒店一站,头上一顶绿檐大帽,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春意盎然。
容绪与自己这位姑姑感情说不上深厚,婚后第二个月,他就带着年晓泉回了潭城生活,之后几年,逢年过节问候,大病小痛打钱。
上月,他与好友在东京合办的奢侈品店开张,年晓泉带着女儿过去探望。一家人他国重逢,躺在一起,难得有点儿浓情蜜意的意思,只可惜这温馨的时刻没持续多久。第四天,容绪那位刚刚做完阑尾手术的姑姑就从国内传来了“噩耗”,打着长途电话诉苦,开口气弱体虚,仿佛手术途中不幸走失了一个肾,仔细再一解释,才知道原来是伤口感染,住在医院一时下不了地,而她女儿的婚礼不日就要举行,在这样至关紧要的时刻,一家人商议许久,纷纷决定让年晓泉这位表嫂代为出面,帮着家里操劳一二。
年晓泉对待容绪的家人向来宽和,加上她大学时也曾与容绪这位表妹有过同窗之谊,此时接到这通电话,思考一阵,倒是没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容绪兴许是知道自己这位姑姑的性子,把年晓泉与女儿送去机场,临走前,不忘严肃嘱咐道:“如果姑姑那边缺了钱,就让她打我电话,你不要偷偷垫上。媛媛这几天晚上有些踢被子,你感冒了,也不要总亲她。”
女儿容媛今年三岁多一点,因为出生时早产,体质不大好。
容绪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手把手教导,实打实的疼爱,感情深厚胜似许多亲生父女。
年晓泉笑
着点头答好,抱着女儿上了飞机,一觉睡到落地,等离开机场,坐上回市区的大巴,时间已过中午十二点。
母女两半路打了个盹,快到家时,被好友程茜打来的电话吵醒,接通之后,耳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听上去凄惨极了。
程茜跟年晓泉认识多年,两人都从茗桥镇来,刚创业时一起做美发,有过同甘共苦的日子。
程茜婚后没有再工作,回归家庭,围着丈夫孩子打转,整日里苦做优雅端庄,三句话带一个英文单词,四声笑里夹一嗓子美声,如果你胆敢在她面前放出一个响屁,那她就敢瞪着牛大的眼睛在你面前就地晕倒。
年晓泉这些年习惯了程茜的体面,少有见到她这样情绪崩塌的时候,所以此时举着手里的电话,她手足无措,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等母女两回到家,年晓泉把睡着的容媛交给保姆,自己在浴室洗了个澡,终于换完一身清爽的衣服出来,重新出门,开车去了城南的金锣巷,在巷子口的小超市外见着程茜,走上去,望着她五个多月的肚子,叹一口气说道:“离婚不是儿戏,你男人这个前妻毕竟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程茜垂着脑袋不说话,嘴里虽然依旧哭哭啼啼,但情绪已经没有电话里那样激动,或许是人到了大马路上,众目睽睽之下,发挥毕竟有限。
她很是忧郁地吸了吸鼻子,一边往巷子里走,一边拉着年晓泉倾诉:“我知道,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话。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没有主心骨了。”
程茜这话说得楚楚可怜,气质好似菟丝花一朵,可就在四年前,她也是能手拿菜刀、追着白宴砍上好几里的风流人物,只可惜如今英雄气短,持刀的侠士一朝耽溺爱情,婚姻的琐碎把她变成了这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两人一路无话,手挨着手,肩靠着肩,只能慢慢踱着步子往“老杨理发店”那头走,一路上遇见不少上前打招呼的人,都是曾经照顾过年晓泉的街坊邻居,有一阵时间没见到她,很是热心的过来问她的近况。
年晓泉不是土生土长的潭城姑娘,但她在这里打拼多年,金锣巷对于她这个外地人而言,也已
经算是半个娘家。
当年年晓泉进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家 “老杨理发店”做学徒。
“老杨理发店”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儿,它甚至没有招牌,二十平方米的地方,只有一个大门朝西开。
客人来了得等座,人来人往多是熟客。店里提供泡了茶的印花搪瓷杯,偶尔也有花生米,一屋子街坊邻居聊起天来,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天南地北,轻不牵涉各自短裤内衣的颜色,重不问候对方记忆中凶悍的老母亲,家国天下事,话头一起,总能得到两句附和,似乎在这里,不管是批判谁家不爱洗碗的老头,还是同情哪个又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国家,都会显得很有参考性。
“老杨理发店”那时的店主老杨是这一片街区的剪头技术骨干。
老杨平时喜欢分析国际形势,偶尔也下象棋,年过七十收了年晓泉这么个徒弟,就又多了个跟人炫耀自己“后继有人”的乐子。
他的妻子郑老太太是当年把年晓泉从车站捡回来的人。
郑老太太年轻时是工人,一辈子热爱劳动,嫁给老杨之后,成了金锣巷的风纪检查员以及吵架委员会会长。
老太太在金锣巷江湖地位颇高,一片街区的婚丧嫁娶都与她有关,前后忙碌几十年,男同志见到她下意识都要搂紧裤腰带,如果不是后来查出恶性肿瘤,她不得不退出江湖,年晓泉兴许还能被她培养得更像样一点。
年晓泉跟着老太太来金锣巷时刚满十七。
老太太把她当半个孙女养活,一个月开出工资六百多,包吃包住。
年晓泉住的地方在小店楼上,一间五六平米的杂物间,左边一张木板单人床,右边一张樟木小桌,推开窗是后巷豆腐西施的吆喝,关上窗是对门小姑娘练习二胡的靡靡之音,间或带上几声小夫妻的争吵,抑扬顿挫,是夹杂英文的。
那时候首都北城正要举办奥运会,潭城作为省会城市,居民的学习热情也分外高涨,大家为表现自己的博学好客,吵起架来,也都很负责的懂得加上两句鸟语。
老杨两口子鸟语说的不好,所以就时常需要向高中毕业的年晓泉请教。祖孙仨到了晚上,围着餐桌抬头看,电视里放的是歌舞升平的新闻联
播,桌上摆的是红泥火炉的家常菜色,打眼一望,就像一家人一样。
年晓泉跟老两口住了小半年,个子又往上冲了三四厘米,十七岁的姑娘,身高直逼一米七三。
老杨对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很是看重,倾囊相授。
直到第二年入夏,郑老太太病情恶化,他才不得不离开潭城、带着妻子去了北城治病。
老杨走之前关掉理发店,把年晓泉很是郑重地交到了儿子小杨手里。
小杨四十来岁,子承父业,也给人剪头。
但他工作的地方可比金锣巷洋气多了——在城北一家高档美发会所。
会所不是能让人放肆的地方,那里不提供泡了茶的老搪瓷茶杯,也没有人高声聊天,上那儿剪头的客人一般叫做消费者,剪头的师傅也并不叫师傅,端庄一点喊老师,亲切一点叫托尼。
杨托尼早些年去过海外,回国时娶来一位日本媳妇,个矮头圆,胸大如斗,老杨和郑老太太将这位儿媳视作洪水猛兽,三人梗着脖子大吵一架,之后来往渐少,只剩下些年节假日的疏离问候。
郑老太太没看完自己心心念念的奥运会就走了,她去世后的第三年,老杨也跟着离开。
杨托尼送走两位老人,决定跟着妻子去日本生活。
那时潭城的房价还不高,年晓泉知道他没有再回来的意思,便借钱把“老杨理发店”收过来,在外面挂了个招牌,一行字言简意赅,漂亮大方,算是给老杨当初那一句“后继有人”,赋予了一个体面的交代。
年晓泉这些年工作忙。
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后,来金锣巷这边的次数越发少了,大多数时间都是让小徒弟赵嫣守着这个小店,只有偶尔顺路,或许心情不畅时,才会过来看看,跟还住在这里的街坊邻居说一说话。
年晓泉的小徒弟赵嫣也是她从车站捡回来的,跟当年郑老太太把自己捡回来的情况差不离。
此时,小徒弟正笑嘻嘻地蹲在店门口吃着面,手里端一不锈钢小盆儿,抬头瞧见迎面走来的年晓泉和程茜,小腿冷不丁一哆嗦,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师傅”,然后眼睛眨巴两下,打出了一个圆润的饱嗝。
年晓泉咳嗽几声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小徒弟被她盯得有些心虚,擦了擦嘴巴,便只能傻笑起来:“师傅,您就回国了啊,怎么样,东京好玩吗?跟国内的城市区别大吗,我听说,那里卖小黄/片都是不违法的,这是真的吗?”
这话年晓泉没法接,因为她担心小徒弟恶向胆边生,真漂洋过海,去那边重操旧业。
毕竟,当年她把这姑娘从路边捡回来时,她就是个卖小黄/片的。
小徒弟没上过高中,十四岁被村里人骗进城里搞传销,个头不高,吃的尤其多,短短半个月,就被组织头目慧眼识金,凭借出众的饭量给人扫地出门。
她于是只能跟着同村的小哥去卖黄/片,效果不佳,次次都能遇着警察,跟吸铁石似的,业内同行见到她,无不闻风丧胆。
年晓泉看了眼小徒弟碗里的菜,哼哼两声道:“你别跟我吊儿郎当,我刚才路过廖婆婆的小卖部,人家可跟我告状了,说前巷的林小姐昨天上你这剪头,你给人家右边刘海剪秃了一半,现在看着还像一条野生海带长在大脑门上。”
赵嫣被批评得又打出一个嗝,摆手表示不相信:“不可能,林小姐那西北干旱地带的脸,脑门儿上怎么也长不出野生海带。”
说完,她见年晓泉又准备伸手来敲自己,立马屈打成招:“错了错了,师傅,我错了。”脸上表情虽看上去很是诚恳,但语气里还是带着些许不服气:“可这事其实也不能全怪我。真的,师傅,昨天的场面,太热闹了。闵主任领着那开发商的白总过来聊拆迁,前呼后拥的,跟拍电影似的,中途李达的儿子跟人秘书打起来,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最后,还是林小姐的狗辛辛苦苦撒了三泡尿才给劝下来。”
年晓泉侧头看过去,手指往她脑门上一推:“人家打架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做手艺活儿的,客人坐下来,再大的热闹,你也得踏踏实实干完再去凑。”
小徒弟一嘟嘴巴,开始委屈上了:“可昨天明明是林小姐自己先跑出去的呐,我追着她取头上的卷发棒她还不乐意,硬是嫌我挡着她的视线,她说自己瞧见那开发商老总的脸,就像找到了人生的初恋。”
天可怜见。
林小姐单身七十多年,当年下乡插队期间,乃是一号冰清玉洁分子,如果她不幸有个丈夫,孙子都没有初恋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