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坞星仍未黎明, 军虫们凌晨三四点便被宿舍区的大喇叭喊醒,迷糊着眼睛,身体脱离自我意志地穿好衣服来空港区集合, 早早整合迎接新任军团长。
漫长的等待中早有不少军虫背着长官打起了哈欠。
但军舰真正从大雾弥漫的上空里出现时,军虫们还是无一例外精神一振, 哈欠打了一半也来不及打完了,面上军姿站得齐整, 却暗暗垫高了脚伸长了脖子。
陆中将的雄主,嘿!帝国唯一一位雄虫少将,谁不想看看啊?
军虫们对这只传闻中的S级雄虫怀有一种奇妙的新奇感。
在老早时候, 他们对顾遇的印象还停留在一种对陆军团长金屋藏的“娇”的猎奇。在陆中将退役后, 谁也没想到这朵金屋里的“娇花”走出了家门,走进了军部,前不久还带领军部跟玩儿似的解决了叛乱,这种猎奇包含进了由衷的钦佩,反倒更为猎奇。
可惜的是, 顾遇被簇拥着从军舰上下来时,并没有注意底下这些眼睛都睁大了猎奇的军虫们。
这雾,也他妈太大了!
顾遇一下来就被糊了满脸湿漉漉的雾气。
他来之前知道海坞星最近湿气重温度低,可没想到他妈湿气重湿到这种地步——这压根是拿洒水机在天上喷,下雾等于下雨?
或许这里面还有空港临海的原因。海雾从堤坝外溢进, 缓慢地沿着海岸线行走, 又像云海迈过山岚舒卷翻滚, 在黎明前的基地罩上浓浓一层大雾。
事实证明,莫尔中校作为一名极其敬职的副官还是失算了。顾遇刚下阶梯,前排站了一列的高级军官中马上有一名出列,向顾遇敬礼后, 贴心地递上了一把黑伞。
“少将,委屈您了!”这位叫潘西的上校说话抑扬顿挫的,这声“委屈您了”也硬是能说出种抑扬顿挫的味道,“海坞星这个季节气候不好!您将就用用这把伞!能遮雾,能防寒!”
拜托,顾遇瞥了这名抬头望天、姿势一板一眼的潘西上校一眼,大哥你这么大声地喊出来,他哪还敢说委屈啊?
全场这么多军虫在这儿大雾天干站着等他一个,他还接这伞,不就等于说他这个最高上级都做不好表率,连这点雾都怕?
那还视察个毛线,回家洗洗睡!
顾遇抬眼示意了一下莫尔。莫尔中校不愧是他曾经一起执行过几次任务的搭档,默契极好,很快代他受过了伞,却没有撑开。
潘西似乎有些真的不解,望天的眼睛低下看了一眼顾遇。看样子他不像装傻,也不是为了给顾遇一个下马威。
他是真的憨。
顾遇堪称和蔼地笑了笑说:“上校,等下次在场所有军虫都有了伞,我再用你的不迟。”
潘西又怔了怔,他也不是什么真憨,很快反应过来顾遇顾虑的是什么,顿觉自己考虑不周,深深后悔。
但顾遇又接着说:“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早就听陆中将说,上校你胆大英勇却又不失心细,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
潘西听这番话,虫都傻了,仿佛被惊喜击中在原地。
他没听错!
陆陆、陆中将,居然有这么提过他!天啊,他军虫生涯已经圆满了!
顾遇又堪称和蔼地拍拍他的肩:“你的心细我见识过了,不过胆大英勇我等会儿可以在训练场再慢慢领教。上校,好好表现啊。”
潘西现在虫都有些飘忽,涨红了脸马上又敬了个礼:“是、是!”
海坞星的军官们都不由升起了丝丝羡慕与嫉妒。
潘西上校怎么这么好运!一把伞就收到了新上司和前上司的表扬!划重点,居然还有陆中将这么高的评价!
上校,这个主意可不是你一个虫想出来的啊!你的兄弟们呢?
但很遗憾,此时的潘西上校走路都有些飘忽,“兄弟们”三个字早就不知被抛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顾遇又一一和海坞星上的高级军官们见面握手。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平均身高都比他高上些许的军官们,看向他的眼神都暗含一种可怜兮兮的求表扬意思,握手的时间也长到依依不舍。
每次顾遇往下一个走去时,上一个必定可怜地望着他,似乎在问:少将,你有没有、有没有忘记说什么?
搞得顾遇一路下来,自己都迷糊了——他是把流程背漏了?哪里还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
直到把临海的这个总基地大致逛了一圈,黎明也终于从海平面的那一头缓缓升起来,基地到了吃早饭的时间。顾遇陪他们一同体验基地食堂,这群军官里其中一个才偷偷问:“少将,就是那什么,我想问一下,那什么……”
他自己脸有点憋红,一个粗直汉子见鬼的像个思春小姑娘,正在犹豫要不要跟暗恋对象表白。
顾遇连续凹了几个小时的表情,脸都要笑烂了,这时还要勉强自己给第一天见面的下属留下好印象,坚持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那什么?你有什么想问的直说便是,中校。”
这位中校问话时,别的随同军官四处张望脑袋,像是在深思早饭吃点啥这种难题,实际已经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于他们的对话。
中校这边,磨磨唧唧的小姑娘终于被她磨磨唧唧的妈开了门,终于见鬼地磨叽到了家,憋出了话:“就、就陆中将,有没有跟您提过我……就、就顺嘴提过我一句,对我的想法或者评价之类的……”
顾遇:“……”
他以一种极其迷惑的眼神注视眼前面庞通红的军虫。
身材高大的中校如含羞的小姑娘般又抬头,期待地望着他接着说:“就、就批评也没关系的,少将,什么话都没关系!只要陆中将说的,我都可以!”
顾遇迷惑的表情彻底由眼睛里蔓延到脸上。
他扫了一眼含羞的中校,又扫了一眼旁边竖着耳朵、一脸“等他问成功了的话我也要来”模样的军官们,目光再度回到眼前面色通红的中校身上。
还见鬼的是那种极其羞涩的红。
顾遇脸色也认真起来,带着审视地扫了他相貌和全身上下,扫得那名询问的中校都惴惴不安起来:“有、有哪里不对吗,少将?”
顾遇心里默默点头。
嗯,这脸,压根比不上我。
嗯,这身材,啧啧,也压根比不上我。
你们这些小妖精。
呵呵,失算了,他太失算了!
他以为陆沉以前在军部这种全是雌虫的地盘安全得很,可结果是他失算了,他家少将这么好的条件,要不是和他先一步结了婚,早就在这些小妖精们手下活不过几个来回!
哼!什么仰慕,全是骗虫的!
虽然很没道理,很冤枉这些单纯地一片赤忱向陆沉的军雌们,但顾遇就是醋了,非常的醋!
他勉强的营业笑容也营不下去了,瞬间恢复平时那股冷冷淡淡、懒懒洋洋、爱搭不理的模样,甚至比平时还要冷淡,一脸写满了“这世俗如此庸扰,不配来叨扰我和我家陆老师”的高贵冷艳。
“呵。”顾遇漫不经心地呵出个音调,呵得对面那中校咽了咽唾沫,险些以为是陆中将对他的评价已经到了这种不堪一提的地步。
顾遇却接着冷漠高贵地说:“来之前我家中将和我说,你们都是一些忠心赤忱、很有自知之明的军虫,要我替他好好照顾你们。”
这话全从口腔上颚漫不经心地扫过,唯有“我家”和“很有”被他咬得很重。
军官们皆很懵地齐刷刷望着他。
顾遇很快展开天真无害的笑容,说:“我觉得我家中将说得真对,你们觉得呢?”
虽然很懵很没懂发生了什么,总觉得顾少将这话里藏了许多话,但这点小碍不耽搁他们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嗯,对!我们觉得对!说得非常的对!”
顾遇某种小心思得到了满足,也就不搞那么多幺蛾子,和他们好好吃了顿早饭。饭后,又随他们参观了总基地的机甲储藏基地。
顾遇参观这里,有一股私心。而这些军官们好像这回不再木愣了,无师自通懂得了顾遇的私心一样,先带他随意逛了逛,便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储藏室里。
走进去之前,顾遇也料到了这是哪里,少见地紧张起来,心跳也有些加快。
这次这些海坞星的军官们比他先进去一步,将储藏室里的灯打开。灯光从门口一点点向内延展,映出银色冷淡的墙壁,最终全部光线集中在了最中心的那台玻璃罩内的银色机甲里。
——“帝国之星”号。
顾遇当年在启明星杯总决赛的转播中,看见当年十七岁年少意气风发的陆沉亲手赢得的机甲。
那也是成年后,他第一次再见到陆沉。也因“帝国之星”号的不凡,顾遇记住了他主人的名字。以至于后来宴会上再见陆沉,顾遇第一个想起的也是他是“帝国之星”号的主人。甚至后来约会时,每次去训练场这台“帝国之星”号都必在场。
它曾经与帝国骑士一同成就荣耀,又曾经一同随他黯然落幕,修复后完整保管进第五军团最深的储藏室。
它甚至比顾遇还要完整地走过了陆沉的前半生。
如今这台机甲流线型的银色躯体静静坐落在玻璃罩中,历经沧桑又透悟世事的模样。这种埋在深沉里的冷酷锋利,是陆沉留给顾遇的一贯印象。
海坞星这些军官,都是当年真正与陆沉在前线出生入死过的,也就是传闻中的陆军团长直系将领。再次见到“帝国之星”号,某些看似遥远、实则仍仿佛就在昨天的回忆也难以控制地被想回,个别军官甚至已经红起了眼眶。
这是种比起以往任何上级和下属之间还要牢靠的“直系”关系。
他们出生入死过,见证过战场的死亡与杀戮,见证过黎明前无数即将放弃的黑夜,又见证每一次陆军团长带他们咬着牙,熬过黑夜,以无虫可挡、横冲直撞的蛮横姿态杀入新世纪的黎明。
这个新世纪,便是如今停战条约后的黎明。
战场是一个极度混乱沉沦的地方,杀着杀着,看着身边的虫一个一个下饺子一样倒下,唯一还站着的成了你,那种不知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杀戮的茫然,将会愈发强烈。
而那时唯有陆军团长站在最前方,指着黑夜里一个谁也看不清的方向,告诉还站着的军虫们——他们在为那个黎明必将升起的方向而战斗,而杀戮。
他们是在为了守护而杀戮,而牺牲。
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有意义的。
于是,战场上唯一的意义由那个不会倒下的高大雌虫带来,他本身也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意义。
这注定不再会是一种单纯的上下级关系,甚至陆沉如果愿意,他甚至能成为他们的神。
所以即便神离开了神坛,他的信徒们依旧自发地捍卫自己的信仰。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甚至觉得,如果其他虫代替了陆军团长的位置,是对第五军团的一种亵渎,第五军团就不再是以前的第五军团了。
陆沉也从某种程度知道这种情形的必然发生。
只是他出事得太快,退役得太快,别说第五军团,全帝国都没谁能料到帝国骑士会以这种方式从军部的舞台上退下。
陆沉当时被一堆破事缠身,前半生事业的轰然倒塌、雄虫保护协会的催促、他和雄主的未来……太多他自顾不暇的了,第五军团军团长的位置也就退得愈发仓促。
直到后来,给战场带来黎明的陆沉,生活的漫漫黑夜重新为他雄主所带来的黎明所代替,陆沉才有了时间和心思,处理第五军团他退役后留下的隐患。
所谓隐患,便是他自己的不可替代。
陆沉比谁都明白,军虫最大的原则是听从上级的命令,一个不听从军部命令的军团是极其危险的。所以,兰德尔才会屡屡向他提及有关继任者的问题。
陆沉亲眼看着第五军团逐步壮大,在战争的洗礼和磨练中,成为当今五大军团中兵力和规模最庞大的军团。
他是最不愿意看到第五军团由军部的荣耀成为未来最大的隐患的。那样,最开始守护的初心也被取代和消解了,杀戮也就成了无目的的杀戮,暴力也就成了纯粹的暴力。
陆沉铸造了这把锋利的剑,也有义务让它成为一柄握得住的、不会失控的剑。而他家遇遇的出现,无疑不是给目前的死局带来了解局的希望。
顾遇的立场代表了他的立场,他们本身是一体的,这些直系军官们懂得了这一点,那么剩下的也只是顾遇用本身的实力说服他们的追随了。
在陆沉眼里,他家遇遇实力毋庸置疑,剩下的也就等于是磨合和时间问题了。
但他家遇遇治理军团的方法与思路,必然与他大相径庭。这期间也就必然伴随他所带来的“陆沉”的意义的消解,而消解到头,便能为任何值得这个位置的虫所用了。
换言之,他如果是铸剑者,他家遇遇便是磨剑石。【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