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寻常的春猎, 却让圣上遇刺、皇子受伤、右相昏迷不醒,这一出下来,元康帝本来不错的心情也败得差不多了, 干脆将春猎的内容削减近半, 三日后就起驾回宫。

  不过那日路域救回关霖, 让元康帝龙颜大悦。得知了关霖的伤势, 元康帝也不禁想起了这些年关相为政为君鞠躬尽瘁的岁月, 顿时又有些心生愧疚,不禁赏赐了许多补品灵药,还让关霖待伤势恢复后,就回来上朝,不必再往弘文殿去。

  而路域也因为救护右相有功,被元康帝直接封了禁军镇抚一职,从五品的官不算高, 但手里有着调动禁军。路域摇身一变, 从纨绔世子成为了禁军镇抚,头上那位禁军指挥使还是镇国公当年的属下, 对镇国公府忠心耿耿。夸张点说,城内五万禁军, 以后都能听他号令。

  路域本来的打算就是在春猎上崭露头角,一举得到元康帝的赏识,为此还专门用春日宴那一出剑舞作了铺垫。现在这个结果也算是殊途同归, 却让他浑身都泛着不爽的气息,谢恩的时候都面无表情。

  他总在后悔, 若是他当时便跟紧关霖,不叫刺客有可乘之机,关霖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一遭罪?

  关霖身上的伤口虽不算深, 但由于淋久了雨水,创口有些发炎,发烧昏迷了整整一日。

  路域便不眠不休地在他床边守了一天一夜,因此关霖方才醒神,就看见了一双熬得泛红的含情眼,其中酝酿的情绪绻缱而深沉。

  关霖精神不太好,醒来只说了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路域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的烧好像退了,便连忙叫了太医再枕了一次脉,得知关霖现在只是体力消耗太大的后遗症,伤口倒是没有再发炎的迹象,这些日子好好休养就没有大碍。

  等傍晚时分,关霖又一次醒来,他终于有力气能坐起来,喝了一碗路域端来的甜粥。

  他听着路域跟他讲述的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末了,目光扫过路域通红的眼睛,或许是生病的脆弱让关相变得情绪更易外露,他皱起眉,不太高兴:“守了多久了,怎得还不去休息?”

  “不去,”路域闻言笑了起来,那张英俊的脸却透露出了几分傻气与幼稚,“我想看着你醒。”

  关霖刚想以夫子的身份,数落这不听劝的学生几句,叫他好好珍惜身体,却听路域又道:

  “而且我想让你醒的时候,能有人陪在旁边,第一时间发现。”

  “不然关大人一个人害怕了怎么办?”少年眉眼弯弯,故意说着欠话来调侃他,唇边露出一颗小小的犬齿。

  烛火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橘红色的光落入他的眸,浸了一池温柔。

  关霖突然觉得喉间一哽,接着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碗,有些笨拙地转移话题:“粥是御厨做的?味道不错……”

  “多谢大人夸赞,”路域接过他手里空空荡荡的碗,心情很不错,“如果喜欢,想吃什么菜式和点心,也可以尽管给我说。”

  关霖微征,这明白过来,他喝的粥竟然是路域亲自下厨。

  一时间,一股不知名的温热在胸口流淌,而他一时分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情。

  起先,他只觉得路域有些特立独行,但因着那不知来由的似曾相识感,他也不抗拒与路域走近。

  他早已经看出路域的本质并非纨绔,更何况后来青楼一遇,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与路域接触越多,他便觉得路域性情豁达、潇洒不羁,对人待物都有着毫不加掩饰的赤诚与热烈,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却叫他十分欣赏甚至羡慕的性情。

  而路域又一直主动接近他,以致于他下意识便将路域当做结交好友,从不避讳与他亲近。

  只是,结交好友……会用心到这地步吗?

  他看着路域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他在山洞中昏迷时,耳边响起路域的声音。

  低而沉稳,带着一丝引诱感。

  关霖突然感觉身体有些酥麻,他不得不低下头,睫毛微颤,将目光从路域身上收回:“我有些乏,想歇下了,你也快去休息罢。”

  路域看他喝完粥后气色不错,便点点头:“我在你隔壁营帐,若有什么事情,直接叫我便是。”

  待路域离开后,关霖才放开手心里一直紧紧揪着的被角,觉得自己当真是不仁不义。

  路域待他如此,定然是因为将他当成至交好友,而他却想入非非,脑子里竟是荒唐事情。

  他缩回被子里,迅速冷静了下来,平息着自己泛着热意的脸。

  清心静气,收敛心神……不然怎么对得起路域的一片至诚?

  路二爷并不知道自己的意中人正在努力地琢磨着怎么同他做好兄弟,他刚刚走马上任,从社会闲散人士成为了京城公务员,手里有一堆事情等着交界和处理。

  他简单补了个觉,便开始着手了解镇抚的日常工作,总的下来倒也不算忙碌,每日练兵巡逻,三四个时辰的功夫就能结束。

  据说前任镇抚划水划得厉害,不重要的工作都交给下属,自己则逍遥快活喝花酒去,直到被指挥使抓了个正着,这镇抚的位子才空缺出来,让路域有了可乘之机。

  这几日的春猎路域没有再去,他白日里跟着指挥使学习如何领导禁军,晚上便来看望关霖,与关相一起用膳闲聊,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又在系统的帮助下,挑灯夜读兵法至子时。

  那些拗口的文言文被系统自动转换成简体白话,而兵法的诡谲、精妙,则让他经常忘寝废食,不禁觉得自己可能是受了原身的影响,骨子里天生便有武将的因子,仿佛他就应该领兵去往前线,守我疆土、镇我河山。

  而原身所拥有的极强的身体素质与一身武艺也让他在禁军中迅速服众——具体表现在第一天亲自指挥禁军的时候,几个不服气的兵痞子挨个来挑衅这位新官,本以为是个和前任镇抚一样油滑的家伙,谁知下一秒就被路域放倒在地。

  揍服了好几个前来挑衅的知名刺头儿,禁军上下顿时都对这位新来的镇抚刮目相看,列队时不禁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个个正襟危立。

  三日后,春猎一行浩浩荡荡回到京中。

  这次春猎最后的结果也无人关心,大部分人都想赶紧回到家中,好好缓解一下刺客带来的惊吓。

  路域骑着乌啼刚回到镇国公府门口,就发现镇国公和邓氏还有一众仆役便都已经在等着了。路域有些奇怪地翻身下马,还没站稳,就被邓氏拉着胳膊好生一番打量,直到确定了他是真的没事,邓氏才用帕子掩着泪低低哭了起来。

  路域有些慌张地安抚着她,旁边的老国公则是叹了口气,向来挺拔的身形一时竟有些佝偻:“莫要站在门口了,回家再说。”

  回到府中,邓氏立即着手去做路域爱吃的菜,镇国公听完路域讲述的春猎发生的事情,手里的茶盏在桌上一放:“域儿,你可是真的笃定主意了?”

  路域闻言愣住:“父亲此言……”

  “你与关相交好,难道不是为了给当年的孟实秋翻案?”镇国公缓缓道,“为父是年纪大了,也闲散了数年,但还不至于昏了头脑,真信你是为了那两本诗经才去了人家府上。”

  路域见状,便痛快地应了下来:“孩儿的确是为了此事。”

  镇国公眼神幽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当年疆儿出事后……你说此生再不为帝王家卖命,只愿一生在府上孝敬父母,为父将你打得卧床数月,也不曾让你改变志向。”

  “但如今你长大了,有些话,为父也该告诉你了。”

  路域闻言坐直了身体,眉眼肃然。

  镇国公接下来要说的,应当是关于原身那个未及冠就死在了战场的大哥,路疆。

  “当年疆儿率兵出塞,大破敌军,拿回我大殷三座城池,将蛮子驱赶到了燕南关外,”镇国公回忆起多年前,自己早夭的长子,眼里仍满是浓浓的骄傲,“但蛮子狠戾……竟是在撤退前屠了城,还一把火烧了所有辄重粮仓,疆儿手下三万将士没有足够的粮草补给,若是此时蛮子反打回来,便可能会身陷囹吾。”

  “但疆儿太年轻……也太天真了。”

  镇国公的手指轻轻颤抖,“是我的错,是我给他讲了太多清官忠臣的故事,也不曾教过他多少人心险恶……以致于他竟以为,大殷上下的官员都是一心为国,定会为了夺回失地而齐心协力。”

  “他早已向朝廷请召了补给,但边关路远,也无人想到他竟是以如此破竹之势便下了三城。所以五日过去,粮草还隔着千里,而将士们已经在吃着糟糠,跟仍驻扎在数百里外的蛮子对质。于是他向四周的几个州府求助,恳请知府开仓放粮,以救三万将士的燃眉之急。”

  “可燕南关内最近的陈州知府,说因为适逢旱年,官仓早已打开救济百姓,没有半分余粮在,又转而让疆儿去跟江州讨。”

  “但那年……陈州分明得了地势的便宜,雨水汇聚,是个丰年,而江州才是真正的颗粒无收,孟实秋甚至卖了自己府里的家具去换米面。”

  路域的眼瞳微缩。

  “后来疆儿抵死守城十日……三万将士,只剩了一半,”镇国公的眼睛闭了起来,“而他战死在粮草到燕南关的前一夜。”

  路域的身体一颤。他的脑海里涌出了无数莫名的画面,是一具带血的尸体,身上有无数个血窟窿,血迹早已干涸……

  这是原主的记忆?

  “紧接着江州知府就被人举报贪污,从他府中搜出了一整箱价值连城的财宝,当时主政的左相便奏请陛下,将孟府抄家,孟实秋被腰斩于市,孟府满门男子流放,女子为妓。”

  镇国公说着,重重咳嗽了两声,路域忙给他递上茶盏,却被他推开。

  “圣上当年……其实一开始,是想封我为异姓王,”镇国公死死地攥住了太师椅的把柄,“我拒了,还主动交了兵权,因为我知道帝王心,鸟尽弓藏,若是我真的被封了王,将来等着路府的,就是‘谋反’抄家的下场。”

  “但是域儿,我从未阻挡过你和疆儿上战场,因为我路家的脊梁立在北疆——杀过蛮子流过血,才能叫我路家的儿郎!”

  “陛下老了……但将来的陛下,未必不是位清明之人。”

  他的眼睛定定看着路域:“你同关相,定要追随明主,明白吗?”

  路域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个头。

  这个世界恐怕比他曾想象的……还要艰难万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