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子乐觉得自己的好兄弟路域像是中了邪。
具体表现在, 那个以前天天同自己一起在孙夫子的课上睡得呼噜震天的路二,现在居然在认真听关右相讲课。
没错,是在认真听讲,目光专注且真挚, 那双将京城里大姑娘小媳妇迷得死去活来的含情目一眨不眨, 像是长在了关霖身上。
于是与世无争的六殿下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股焦虑的情绪。要知道谭子乐活了十八年,可是第一次诞生这般心情, 毕竟他母妃虽是妃位, 却是个不争不抢、安分守己的性子, 对他也鲜少管束,更不抱有什么大志向,所以谭子乐自己也一直活得乐天随性, 半点没辜负他这名字。
但眼见着与自己一起共沉沦的兄弟竟然开始奋发图强了, 简直是忽如一夜春风来, 六殿下心里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开。
他不禁产生了一丝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不求上进了?虽然他一直以来的志向也就是从一个闲散皇子晋升成一个闲散王爷,但毕竟他是天家的人, 肚子里没半点墨水, 冬日里赏雪作诗也只会个“一片两片三四片”,将来在史书里会不会叫人诟病……
抱着越来越悲痛的幻想,谭子乐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他偷偷写了张纸条, 团成小半个巴掌大的纸团,抬眼确认关相正低头讲着手里的书,手腕一甩,便轻车熟路地将那纸团丢到了路域桌上。
路域垂眸瞥了一眼那纸团,在谭子乐期待的目光中抬起了手。
然后换了个姿势,右手托腮, 继续盯关霖。
谭子乐:“……”
但深信兄弟一定不是不理自己而是没看见纸团的天真六殿下并没有气馁,他压低了声音,一只手挡在嘴旁,用气音冲着路域喊:“纸团!路二,路二!看纸团!”
路域:“……”淦。
他是真的在专心看关霖……不,专心听讲,也是真的不想跟谭子乐耗时间扯皮,但耐不住六殿下死缠烂打,实在聒噪。
路域只得将纸团拆开,上面是谭子乐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的:“路二,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在看关夫子?”
路域提笔回了几行字,趁着关霖低头,将纸团扔了回去。
谭子乐愉快地拆了纸条,只见路域用堪称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我觉得关夫子的声音让人如聆仙乐耳暂明,关夫子的才学如滔滔江水浩荡不绝,关夫子的模样也生得绝世出尘宛若天人之姿,综上所述,我决定要洗心革面,好好听课。”
路域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在夸赞关霖的时候到达了巅峰,比当年写高考作文还流畅。
谭子乐:“?”
满脸迷茫的六殿下很快将纸条扔了回去。
“可关夫子已经讲到了第二章,你还在看目录。”
路域:“……”
于是谭子乐收到的下一张纸条上写着:
“此乃我独创的听课方式,你不懂。”
谭子乐:“啧。”
他不信。
他觉得路域就是在驴他。
兄弟变了,兄弟有小秘密了,还不告诉他!
内心气愤的六皇子殿下决定要搞点事情,他看着手里的纸条,眼珠子一转,捏了捏那宣纸的厚度,觉得差不多。
他趁路域的注意力还在关夫子身上,偷偷将自己那一方墨砚中的墨水都悄悄倒入了纸团之中,再牢牢团紧,幻想着一会儿路域打开纸团,结果糊了一手墨的场景——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低头团纸团的时候,讲桌旁的关霖手执书卷走到了众人之间,正在向路域前桌的五皇子解疑答惑。
而谭子乐扔纸团的动作又是如此熟练而不假思索,以致于纸团在空中飞到一半,他才看见在路域前方站着的关霖。
恰巧,关霖回过了头。
更恰巧,路域抬手将纸团稳稳接在了手里。
路域:“……”
谭子乐:“……”
“世子,”关霖两步走到路域身旁,神色淡淡,“可是对这一章有不解之处?”
路域:“……没有没有,夫子讲得很好,学生听得也特别好。”
关霖以一种全世界班主任都拥有的危险眼神凝视着他:“那为何还要与六殿下课上私自交流?想必还是有疑问,不如世子将困惑之处告知关某,好让关某一尽为人师之责,不枉陛下所托才是。”
这话在路域脑子里一翻译就是,你两个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偷偷干了什么,识相点把纸条内容给我坦白清楚,要不然就放学别走,等着叫家长。
这一世的关夫子气场太足了。
路域只得硬着头皮把纸团拿了出来,递给关霖。
旁边一直绷着弦的谭子乐顿时大惊:“别……”
他这一声喊,惹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身上,而刚刚递到关霖指尖的纸团因为方才的一通颠簸,已然被墨泡了个七八成湿,没等顺利到达关霖手上,底部就被墨水浸透了,径直破裂开。
不过短短瞬息间,一纸团的墨水就这么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染了关右相和路二爷一人一袖袍。
弘文殿中一片寂静。
关霖深吸一口气:“……六殿下。”
他转过身,神色冰冷,双目微眯,让谭子乐背后冷汗直冒。
“我观六殿下求学心切,那便同世子一起,将今日诵读之篇,抄写五十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明日交上。”
路域:“……”求问怎样暗鲨皇子,在线等很急。
满心绝望的谭子乐:“……”嘤。
弄成这般狼狈模样,课肯定是上不下去了,两人只能先去找个地方把脏污的衣物换掉。
宫里的内侍引着两人去了内殿之中,以两扇屏风挡出一处小小的隔间,路域先一步走了进去,却见关霖的脚步顿住。
路域顿时明白过来什么。古代人都拘束,特别是这些书生文化人,夏天露半截臂膀都是失了礼数,更别说随便在不熟的人面前更衣。
但路二爷坏心眼,他就想让关右相破了文化人的戒。
趁内侍去拿更换的衣物,路域轻咳一声,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夫子,你我都是男子,便不用多顾虑了。方才学生见五殿下还有些问题没问完,咱们还是尽快换好,别让他等急了。”
关霖的身形一僵,片刻后,还是走进了屏风隔间之内。
内侍将新衣服给二位搭在了屏风之上,在关霖“是不是五十遍不够抄”的警告目光中,路域不得不转过身去,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外袍被脱下,腰带解开。墨水不算多,应该染不到中衣,所以关霖应当已经在换新拿的那件白色衣衫,正重新系着腰带……
路二爷的脑海日常开始放飞自我。
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他们二人,关霖换好了衣裳,犹豫片刻,然后轻声问道:“我可曾在哪里见过世子?”
这问题有些不明不白,甚至有点暧昧,若关霖身在现世,定然会觉得自己这句话和贾宝玉那句“这妹妹我曾见过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关霖确实自踏入弘文殿的那一刻就在疑惑。
他分明从未见过路域,可看见那眉目舒朗的少年的第一眼,晨光熹微之下,他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恍惚感。
不过他的声音太轻,而路域仍旧沉浸在自己脑内的不可说画面中,一时没听见。
关霖动作一顿,加重了声音:
“世子在想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关霖的问话,路域猝不及防,下意识就答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想你的腰很细。”
关霖:“……?”
路域:“……不,我刚刚什么都没想。”
但一切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胆敢调戏夫子的路二爷回到前殿后,被关霖冠以“出言不逊”之名,又加罚了二十遍。
路域内心悲凉,他本想作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争取博得关霖青眼。但有谭子乐这个猪队友在,他还是成为了关霖眼中上课不听讲的顽劣二世祖。
现在说不定还得加上了一个登徒子的名号。
旁边的谭子乐很想知道路域是对关霖说了什么才被以“出言不逊”惩罚,但偏偏他刚作了死,现在心虚得很,只得心痒难耐地忍到了午前下课。
关霖前脚宣布今日课毕,谭子乐就一屁股挪到了路域身旁:“路二,你方才同夫子说什么了?”
路域凉薄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
六殿下点头如啄米。
“替我抄四十遍。”
“……怎么那么多?”
路域掰着手指头跟他算账:“二十遍,是因为你那内藏玄机的纸团,二十遍,是你听八卦的费用。”
谭子乐:“……二爷,我错了。”
路域:“五十遍。”
谭子乐:“……算了四十就四十!”
路域点点头,“我刚刚夸他声音让人如聆仙乐耳暂明,才学如滔滔江水浩荡不绝,模样也生得绝世出尘宛若天人之姿,着实惹人喜欢。”
谭子乐皱起眉:“我总觉得这一段有点熟悉。”
路域没理他,拿着收拾好的书箱起身就走,而身后的六殿下后知后觉,原地蹦了起来:“这不是你课上写的那几句吗?路二!你驴我!”
路域没转身,手放在背后,冲他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谭子乐又开始迷茫了:“你打的什么哑谜?”
路域这才想起,古代大概没有竖中指这说法。
于是他一脸正经地转头对谭子乐道:“我夸你帅呢。”
谁知六殿下不仅乐观,还十分单纯好哄,登时就喜笑颜开,将这手势给他比了回去:“哎呀这多不好意思,你也很帅。”
路域:“……”
他决定不再教谭子乐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弘文殿的课只有一上午,谭子乐吵吵嚷嚷地要拉着路域去酒楼吃饭,说已经定了包间,而两人方才走出宫门,就遇见了正好也出宫去的关霖。
谭子乐像每一个看见老师就躲的顽劣学生一般,想趁关霖还没注意到他们,赶紧拽着路域上马车逃跑,谁知路二爷今日果然不知中了什么邪,拖着他就上前去跟关霖打招呼。
关霖在课堂之外的严厉感便淡了许多,就是眉目依旧有些清冷,路域却早就习惯了他这表情,笑着问:“夫子可是要去用午膳?六殿下已经在城中酒楼定好了桌,想为今日课上的事情向夫子赔罪,不知夫子可否一赏薄面,让我二人尽一尽悔过之心。”
谭子乐在旁边拼命瞪他,路域淡定地假装看不到。
关霖眉心微蹙,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见路域又道:“六殿下已经传人点了一桌好菜,若是夫子不来……怕是要浪费许多。”
一向勤俭节约的寒门士子关霖顿时止住了脚步。
他淡淡抬眸,看向路域:“去哪里?”【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