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一句揶揄,嗓音压得极低,哔哔的篝火声中,众人都没听清,杜小草却惊得瞪大眼睛。
回头去看老道士时,他已经转过脸,跟吕文昭喝酒闲谈,继续聊岐山古驿。
“前朝大齐的驿路,最南就到岐山驿,再往前就是野夫关,屯兵布阵的地方,时不时就跟巫疆人开战,打得不凶狠,但频繁。”
“都是因为什么原因开打呢?”
“因为商道,巫疆人往来做生意,被大齐官兵欺负了,或者自己觉得被欺负了,就纠集蛮兵来闹。”
“巫疆人不是养蛊为生么,还懂得做生意?”
“巫疆人养蛊是爱好,谋生靠种稻,农闲就售卖药草和绸缎,巫疆的火桑林非常多,养的金丝蚕也多,十万里沼泽这边,还有一种蛊蚕,结茧缫丝织成的绸缎,是制作留仙裙的好材料。”
吕文昭惊讶老道的博学,问他是不是去过巫疆?
老道颔首:“曾经在巫疆游历数年,贩卖瓷器、茶叶、火盐和绸缎……”
吕文昭坐在一根朽木墩上,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老道,他头一回见到道士做买卖,还公然说出来的。
老道笑得和煦:“让公子见笑了,方外之人也要银钱傍身嘛,我又收了一群不争气的徒儿,山门打开,银钱就像水一样往外淌,不开源赚钱,坐吃山空怎么行?”
“道长通透,胜过帝都钦天司那些老怪物十倍百倍,他们若能像道长这般务实,大胤国祚何愁不稳。”
吕文昭随口奉承老道,请教他的法号?
“浮生飘零,千年一梦,老道法号浮生梦,公子唤我一声浮生道人便好。”
“……”
两人说得热络,对着篝火各自喝着一坛美酒,这酒都取自个人的芥袋,提防戒备心从没放松过。
杜小草五感六识敏锐,隐约闻见一股雉鸡的清香,微微吸了吸鼻子,刚要提醒老道士,就见他的那个娇俏女弟子雀跃着奔过去,从土堆里扒拉出四个大泥包,娴熟地用木棒捶打掉烤焦的泥壳,露出里面香喷喷的荷叶鸡。
不止是鸡肉香,还有荷香,清爽美味,女弟子不顾热烫,速度极快地吃掉一整只。
然后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又吃掉了一整只。
她吃鸡的步骤繁而不乱,虽然急迫却颇有美感,连秦佑安都看呆了。
老道士气得抡起佛尘打她,“为师还在这儿,你就先吃上了?平时看着有模有样,一点吃食就让你露了本性,半点人伦规矩都没学会的畜生!”
娇俏少女记吃不记打,一边躲避佛尘,一边吃下了第三只荷叶鸡。
吕文昭眼疾手快,强过最后一只,递给旁边那个跛脚少年:
“小道长,你晚上还没吃东西,吃一只荷叶鸡垫垫肚子?”
跛脚少年摇摇头:“我用不着吃这种东西,给阿离吃。”
吕文昭以为他不喜欢吃鸡,扯下一条烤羊腿递过去:
“尝尝我烤的青羊,味道还不错。”
跛脚少年依旧摇头,似乎嫌山洞里吵嚷心烦,坐到了洞外一个大树墩上。
这树墩有三人环抱那么粗,被人用利器从离地三尺的位置斩断,断面平滑如镜,树轮清晰可见,起码活了几百年的老树。
它的树根依旧扎在地底,却没了多少生机,没有焕发出新的枝芽,也没有彻底枯朽,状态颇为离奇。
老道叱骂跛脚少年:“给你说过多少回,这种树墩是山神爷的座椅,不要随随便便坐上去……”
“这片林子只有邪祟,没有山神……”
“你还敢犟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山神爷不计较你抢了他的座椅,邪祟半夜就会来找你了!”
跛脚少年不服,坐在树墩上不挪窝。
老道士冷笑:“你自己要找死,别怨我不救你。”
“……”
秦佑安无视这师徒俩的争执,绕过篝火走到杜小草身边,从芥袋中拿出一件风氅披在她身上,
“山风很凉,坐到火堆那边。”
杜小草摇摇头,指了指星空:“我看一会星星再进去。”
两人手牵手,一起坐到了那个大树墩上,仰头观星。
老道士气得一口酒喷出来。
秦佑安不满他这么大的反应,“一个死树墩而已,道长何必较真?我幼年时顽皮,父亲越拦着不让爬树,我越要爬得高高的……”
“然后呢,摔断腿了没有?”
老道心中有气,问得幸灾乐祸。
秦佑安泠然瞥了他一眼,“当然没有,我趁着扈从不注意,从树上跳到墙头,扯着一根树藤溜出家门了。”
“哦,原来公子是想离家出走,用爬树掩人耳目?”
“道长目光如炬。”
杜小草没想到秦佑安也有这么淘气的时候,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你?离家出走?”
秦佑安不说话,抬头看星星,看得极为专注。
杜小草不满,蹭到他身边催促:“说说嘛,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家出走,逃出府门以后,你去了哪儿?”
秦佑安拗不过她,低低倾诉:
“我那时候五六岁大,念书被夫子不喜,修道被父王呵斥,说我小小年纪就离经叛道,不当人子,母妃又忙着对付刚娶进门的侧妃,一天到晚都是争宠的诡计,还要拉我做帮手,一起构陷那侧妃,我心中烦闷,实在不想在王府里待下去,就偷拿了一套小厮的衣裳,带了一袋过年时得的金豆子,从树梢跳到墙头,溜出府门,跟着赶庙会的人群往前走……”
那时候的小秦世子,虽然小小年纪,已经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把金豆子藏得牢牢的,一溜小跑去了城外的码头。
要买船票的时候,船老大看他年纪太小,死活不肯捎带他,把他赶下了船。
他气愤又无可奈何,就在码头上装哭,想蹭上一个好心人,让好心人带他一起乘船。
他故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往来的船客,果然等到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蹲下来问他。
他便说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整日在码头上乞讨度日,得罪了码头掌柜的小公子,被他每日殴打取乐,只怕要性命不保,只想坐船离开,随便去哪儿都可以。
妇人女子连声说可怜,答应捎他一程。
大人坐船携带一名稚童,惯例是不需要另买船票的,秦佑安也没拿出金豆子,喜孜孜地跟在妇人身后上了船,喝了她递过来的一碗热米浆,当场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也被捆成个粽子。
白日里语气温柔的妇人,正与四个狞眉怒目的汉子吵嚷,要分他那袋金豆子。
他虽然聪慧,毕竟是个六岁大的稚童,不晓得人心险恶,也不晓得他虽然穿着粗布的衣裳,神情、言语、气度,与街上的流浪乞儿有多么大的差别。
他登上渡船的时候,船身的晃动幅度,足以让经验老道的人看出他身上有金子。
好在他当时已经觉醒仙种,淬体颇有成效,还修炼了几种障眼法式的小法术,趁着那些劫匪在内讧,暗暗运功,一点点磨断了绳索。
偌大一袋金豆子,劫匪瓜分完了还不满足,嚷嚷着要把他卖到南风馆里当小倌,再得一笔银钱。
刚要出门的时候,他们的同伙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带来一条消息:
睿王世子失踪,王府悬赏黄金十万两寻人!
仙帝亲自下诏,不管是谁寻到他的皇侄,都能获封田宅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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