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除夕,他因为有伤在身,因为巫疆局势的绷紧,没有返回十万里外的白帝城,与母亲共度佳节,留在小小的焦溪村中,坐看四方波谲云诡。
杜小草醒来时,油灯已尽,漫天繁星,身边坐着一圈人,秦佑安、吕文昭、小巨爻,连唐圭都搬个小竹椅过来守岁。
村正夫妻俩殷勤送了几次茶点,也坐在旁边围炉闲谈,他们谈的焦溪琐事,旁边一圈贵人却在争论“破而后立”。
唐圭觉得妖鸟重出已成必然,大胤仙朝有倾覆之危,“仙朝立国已有千年,积弊丛生,民不聊生,若不趁此破而后立,怕会被野心勃勃的新兴世家取而代之。”
吕文昭冷嗤:“唐六公子何必危言耸听?天灾人祸古已有之,大胤也没有特别离谱,至今四海归服,国势也算强盛,世家虽有些居心叵测之徒,难成气候,想要取而代之,十甲子内绝无可能。”
唐圭轻笑:“大胤仙朝如今的实力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世家对仙朝最大的忌惮,不在今上,不在太子,也不在秦世子,而是千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秦氏老祖,紫胤仙帝,只要他能觉醒前世今生,恢复神通,大胤危局立解。”
吕文昭不说话了。
千年前世家围杀妖鸟,罗织的罪名很多,真相却是垂涎它的涅槃不死神通。
这场追杀持续了数十年,战火横跨大胤巫疆七十二洲,世家一系死伤了那么多人,最终也没能心想事成,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得到了妖鸟藏在神魂中的“轮回书”。
各大家主修炼轮回书以后,便可以阴魂之体,托生到家族后辈子孙之中,并在弱冠之年觉醒前世记忆,恢复无上神通,这些记忆和神通可累世叠加,千年延绵,底蕴惊人。
相较之下,大胤皇室空有轮回术,却被妖鸟诅咒,皇室子弟无法修炼成功,唯一修炼成了的,是大胤开国老祖紫胤仙帝,他的神魂在大胤皇室血脉之间不断轮回,却始终无法觉醒前世记忆。
这导致大胤仙朝每一代都有惊才绝艳的皇子和王子,却无法精准锁定谁才是紫胤仙帝的转世。
紫胤仙帝只轮回,不觉醒,让大胤皇室失去了最强悍的靠山,越来越无力钳制跋扈的世家。
这一辈的皇室子弟里,疑似紫胤仙帝转世的人有四位,秦佑安名列其中,虽然不是呼声最高的,却也是许多人暗暗期许的,都希望他能在弱冠之年觉醒紫胤仙帝的前生记忆,恢复无上神通,震慑蠢蠢欲动的世家。
他自己也如是想,从十万里外的白帝城来到焦溪村,深入巫疆沼泽,以开灵境巅峰的微渺修为,对峙深不可测的十二天巫,想在生死大恐怖中砥砺识海,破开紫胤仙帝加持在血脉深处的禁锢。
随着子时到来,繁星满天,这个念想落了空。
除夕已过,新的一年开始了,秦佑安没能在弱冠之年觉醒紫胤仙帝的记忆,他自己的失落尚且不提,远在十万里外的大胤皇宫里,有人失望至极,有人开怀畅笑。
吕文昭面色复杂地看着挚友,低声劝慰:“没觉醒也没什么,等下一世……”
唐圭哂笑:“秦世子虽然惊才绝艳,却也未必就是紫胤仙帝的转世,大胤皇室那些长老们,在今夜过后,也更愿意相信紫胤仙帝的转世另有其人。”
杜小草听得稀里糊涂,小巨爻却鬼精,只凭只言片语便断定秦佑安接下来的处境不妙,嬉笑揶揄他:“秦世子,你要失宠了?”
“宠辱不惊”说起来容易,落差足以摧毁很多人。
短短几个时辰而已,秦佑安失去了数不清的东西,蛟龙化鱼,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杜小草就看见,短短一盏茶时间,他头上的玉冠、腰间的玉蝉、佩剑上的金鳞,甚至衣袖纹饰上的阵法,陆续都黯淡了下去。
吕文昭气得拍案而起:“卑鄙!”
唐圭轻声叹气,拿起盘中的糕点慢慢咀嚼,还递给了杜小草一块。
杜小草接过来,没有吃,心情颇为低落,她从众人的谈话中已经知道“轮回转生术”的事,替秦佑安惋惜,世人捧高踩低,贵为皇室也不外如是。
秦佑安自己却颇为看得开,结果杜小草倒给他的热茶暖身,唇边一丝若隐若无的笑容:“如此最好,与其琵琶遮面,纠缠不休,不如了断得一干二净,从此两不相欠。”
“世子通透,当浮一大白。”
唐圭从芥袋中取出一坛美酒,自己先灌了一大口,递给秦佑安。
秦佑安接过酒坛,抬头刚要喝,被吕文昭按住了,他冷冷扫了唐圭一眼,讥诮道:“秦世子再如何也是睿王府的世子,自有他的阳关道要走,唐六公子将来要飞黄腾达的人,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虚情假意?”
唐圭正色:“就因为秦世子走上了阳关道,跟我这种独木桥上的人不会再遇到,才能把酒言欢啊。”
否则便是刀戈相向。
阳关道很宽很平坦,独木桥却性命攸关,一旦与人狭路相逢,便是不死不休,无论前方身后,只要有人敢他的挡道,敢后来者反超,都是死路一条。
跟他的两个嫡兄比,唐圭唐小六才是真正的霸道。
他无视吕文昭的挑衅,兀自跟秦佑安交心:“不管你是不是紫胤仙帝的转世,没能觉醒他的前生记忆,此生便是闲散王爷,对世家没了威胁,他们不会再针对你,逍遥一世,醇酒美人……”
“多谢唐兄宽慰,但我秦佑安俯仰天地间,不求逍遥荣华,但求无愧己心,身为大胤皇室子孙,匡扶天下,肃边靖攘,义不容辞。”
秦佑安语气清淡,说出的话却让人无法忽视,刺得唐圭微微眯起眼,眸光冷厉暗沉地回应他:“秦世子多虑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世家之患已有千年,积弊冗杂,非一朝一夕,非一人之力可解,秦师兄何必要强出头呢?自以为拔剑四顾,不过是沦为棋子。”
吕文昭不满他咄咄逼人,气恨道:“棋子有幸,生来便落在金玉棋盘上,输赢成败全凭天命,强过有些人生在泥沼瓦巷,想要爬上棋盘去,都要费尽心机,今年清明祭祖,唐公子叩拜过嫡母之后,勿忘给生母也送一份食祭。”
他语带讥诮,暗指唐圭难堪的出身,为了名列陇西唐氏谱牒,“鸩杀”了家伎生母,现在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又谋害嫡兄,宵小行径令人不齿。【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