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车厢里的人各自想着心思。
村正姚青山出来迎接他们一行人,态度殷勤,屋舍也早已收拾妥当,置办了新的拔步罗汉床, 床上挂着色泽清爽的碧纱,旁边还有一溜雕花衣橱、红木桌案,案几上摆着文房四宝、砚屏和香炉,在焦溪这种小地方来说,难得的奢靡了。
杜小草从绣囊里挑出几块气息宁静的熏香,放在香炉里点燃,不大一会儿,淡淡的馨香就将房间里的乡野气息驱散。
村正娘子还搬来两盆开得正好的兰花,又在院中置了两口大水缸,缸里养了睡莲和小金爻。
旁边的大柳树下,并排摆放两张竹篾编制的宽大躺椅,闲暇的时候可以躺在上面乘凉小憩。
因为雪妮和玉扣的关系,杜小草跟村正娘子很熟,趁着秦佑安和吕文昭在远处说话,悄悄问她:“姚家婶娘,雪妮和玉扣……最近回来了没有?”
村正娘子摇头:“官道上太乱了,到处都是饿殍和匪盗,尸体堆满了沟渠,我们当家的让雪妮和玉扣就呆在仙塾里,什么时候旱灾过去,什么时候回家,现在村里来了好多陌生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万一冲撞了人家,就是一场大祸……”
桂花婶好久没见着杜小草,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家常。
短短半年而已,村里就发生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出入村中的世家修士,也闹出不少乱子。
谢秋娘养的那俩宝贝女儿金雀儿、银雀儿,借着旱魃肆虐的东风,如愿傍上了河东裴氏嫡支的贵公子裴行濯,颇为得宠,没有辜负谢秋娘这些年的苦心培养。
杜小草听到“河东嫡支”,忙追问村正娘子:“你确定是河东裴氏嫡支的公子?没有认错人?”
“当然没有!谢秋娘亲自确认过的,她从前在仙郡丫鬟,见过这位裴四公子,时隔多年依然认得,金雀儿和银雀儿女承母业,现在过得可风光了,我听金氏说,你在裴府也穿金戴银,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俩公子,也是姓裴的吗?”
杜小草摇头:“他们是从仙郡来的,一个姓秦,一个姓吕,身份尊贵,婶子好生招待着,赏钱少不了的。”
村正娘子满脸堆笑:“这是官老爷派下来的差事,有没有赏钱都得用心办好,你跟在他们身边伺候,有什么不周到的提点婶子几句,你从小呆在村里,知道婶子是个笨人,比不得秋娘、七娘这些精刮人有眼色。”
杜小草笑着应了,心里却疑惑 河东裴氏嫡支主家的贵公子,来到火羽城怎么不去裴府,直接奔了这里,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没了?
她把这事说给秦佑安,秦佑安冷嘲:“火羽裴府现在就是个大泥潭,谁陷进去谁惹麻烦,河东嫡支主家这一代的年轻公子众多,派系不一,又忌惮跟闵氏相好的那位族叔,当然要躲着了。”
吕文昭也笑道:“左右裴府也闹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分出胜负,到时候再去拜会,多省事。”
两人边说边走出村正家的院门,要去山上巡查有无“旱魃入侵”的情况,杜小草留在院子里,人也有些乏了,迎着晚霞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院子里栽满了各色野花,花朵不艳丽却暗香袭人,她许久没嗅到这种熟悉的乡野味道,心情愉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村正娘子领着两个帮厨的妇人,在厨房里焖炖猪蹄,香气飘到杜小草鼻子里,她微微抽了几下鼻翼,惬意地翻了个身,想要接着睡的时候,耳边有窸窸窣窣嘀嘀咕咕的动静。
她讶然睁开眼,看见杜青奎带着杜衡站在不远处,犹犹豫豫地想凑过来又不敢。
看见她醒了,杜衡忙揪扯杜青奎的衣袖:“爹,你去跟她说——”
杜小草无奈,渣爹也是爹,当面找上门,只能敷衍着,她从竹椅上坐起身,走到父女俩站着的树荫下,问有什么事?
这个小院是村正的私产,花木葱茏,占地宽敞,屋舍雅致,位置闹中取静,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等闲不许村民过来搅扰,杜青奎能混进来,多半是因为跟杜小草的父女关系。
此刻被女儿当面问起,却避而不提来由,只问女儿去了裴府以后享福的事:“你娘回来说,你在那儿吃得好,穿得好,身上戴的都是金的玉的,比村里所有丫头都活得舒服,爹就放心了……”
杜小草冷笑:“爹,我娘早就死了。”
杜青奎一滞,面色讪讪,接下来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往外说了。
杜衡气坏了,指着杜小草的鼻子骂:“你这个黑了良心的东西!我娘好心好意去城里看你,你不招待她就算了,还让人把她打晕过去,回来躺在床上大半个月才养好!你娘生了你就死了,全靠我娘把你养活大……”
“我是祖母养大的,靠你娘养着我早就死了千百回,她为了送他生的龙蛋去念仙塾,把我骗卖到裴府,还敢追到裴府去讨好处,只是打她几板子都是便宜了她,再敢有下次,直接打死了。”
杜小草语气平淡,说的话却锋芒蜇人,噎得杜衡满脸紫涨,想要像从前那般扑上来撕打她。
才刚一挪动脚步,就被杜青奎按住了,把人拖到自己身后藏着。
杜小草冷笑,转身要走。
杜青奎赶紧出声:“丫头,家里准备了一桌酒席,请你过去吃一顿团圆饭,中元节就快到了,一起商议给你奶奶祭祀的事……”
杜小草气笑了,转身看着渣爹:“我已经被你和金氏卖了,一卖断亲恩,你见过谁家被卖掉的女儿,可以随随便便离开主人家?我现在是伺候人的丫鬟,一言一行都要听主子的,奴婢没有爹娘,只有主人,主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刚到裴府的时候,有个小丫鬟在头上簪了一朵白花,给她刚死没几天的娘守孝,就被拖到角门上活活打死了,你和金氏把我卖了,就再无一点关系,便是你们立时死了,我连一张纸钱都不能烧,敢烧立刻打死。”
她看着杜青奎黑下来的脸色,讥诮道:“你敢来请我回去吃饭,我却不敢擅自迈出这院子一步,从你和金氏在我的卖身契上签押的那一刻开始,杜家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她语气冷冽如刀,气得杜衡乱蹦,用力挣脱杜青奎的钳制,怒骂杜小草:
“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家那么多年的饭全都喂了狗!攀上高枝就不认人……我呸!”
杜小草呵呵:“杜家这么多年的饭没有白费啊,不是把我诓到裴府卖了一大笔银子嘛,钱财到手,亲情断绝,我养得熟养不熟,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若也想攀上这种高枝,让金氏提脚卖了你便是。”
杜衡不吭声了,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乱转悠,既不肯跟杜小草低头,又磨蹭着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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