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温存的爱恋和可怖的血腥都没有入梦,她只是沉沉稳稳的睡着。
直到阳光透过纱帘倾撒在她的面庞上。
月儿睁眼,这是新婚以来,她第一次在睡醒的时候,韩江雪依旧在她身侧的。
仍旧保持着昨晚一手揽着她, 一手帮她捂肚子的姿势。
一动未动。
阳光的明媚与阴影的晦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韩江雪的轮廓,他呼吸声很轻, 睡着的时候散去了往日眉目间的冰冷, 变得温暖而俊逸。
高鼻, 薄唇,眼窝深陷, 细致的皮肤一双如羽翼般密而长卷的睫毛随着呼吸而轻颤, 阻隔阳光, 恰在脸上遮下一片阴翳。
月儿从没这么大胆地仔细观察过韩江雪。她总觉得用“好看”来形容男人是略显轻浮的, 但显然,此刻是发自肺腑的感慨, 韩江雪的皮相真的好看。
自己一直想尽一切办法让韩江雪贪恋她的容颜。
实际上,她自己却弥足深陷了。
月儿悄悄伸出右手, 指尖几度悬空,最后才下定决心,轻轻抚摸了一番韩江雪的睫毛。
许是十指连心, 细细痒痒的感觉落在指腹,酸酸软软的却在心头。
恰在月儿享受着这难以言喻的快乐时,韩江雪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月儿吓得一个激灵, 手仍旧悬空着。
“你醒了”月儿赶忙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别开已经绯红的脸,不去看他。
却不想韩江雪落在她小腹处的手突然抽离,紧紧捉住了月儿的小手,带到他的唇边,轻柔落了个吻。
“醒了,再不醒,恐怕要被夫人全身看个遍了。”
月儿羞臊,恼羞成怒地甩开韩江雪的手,并不着力地在他胸口推了一下。
只听韩江雪“啧”了一声。以为他身上有伤,月儿赶忙坐起身想要去查验。
韩江雪却一脸坏笑“夫人,大清早的就来扒为夫的衣服,不太好吧。”
月儿这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学着那日宋家姨太太的模样,指尖狠狠在韩江雪胸口掐了一把,起身下床,佯装愠怒不理他了。
月儿发觉昨晚被抱到床上,没有拖鞋可穿,于是只能光着脚绕过床榻去另一侧找拖鞋。
她嘟着嘴不吭声,也不看韩江雪,却在刚刚到了床另一边的时候,腰间一紧,又被生生拖回了韩江雪的怀里。
跌在了床上。
“明明是你一大早便撩拨我,可见你是个坏人,还诬陷我。”
韩江雪却温柔轻哂“好夫人,没拿你寻开心,你方才推我这一下,确实有点难受。”
月儿回头看他一脸真挚,半信半疑“那你哪里难受”
“胳膊酸麻得狠。一动就像是被万只蚂蚁爬过一般。”
他举起的是右手,正是一晚上都揽着月儿的那只臂膀。
月儿至此心下便柔软起来了。想来他这一晚动也不敢动,睡得一定不舒坦。
于是没说话,仍旧嘟着嘴,神色却缓和了。坐在床上,轻轻地为韩江雪捏起右胳膊来。
“你今天什么行程准备军装还是西装”
“还有几天时间才需要开会,这几日没什么事,我都陪夫人好好过。什么行程,夫人决定,我作陪就是。”
月儿讶异“不需要开会,你也需要去军营看一眼,毕竟带了那么多人来。再说你没有应酬么不必管我,睡了一觉,我已经好了。”
月儿不傻,他知道韩江雪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是见她昨晚吓成那个样子,不忍心离开罢了。
韩江雪倒不以为意,索性躺在了月儿的腿上,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月儿给他按摩。
“没事,我们本来就是来度蜜月的,我天天往出跑,你不担心自家男人被别人拐了去”
二人就这么又起腻了一会才梳洗打扮出门了。
月儿难得出锦东城,对于天津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好奇的。
洋房高楼逛久了,胭脂水粉铺也买了一轮。韩江雪实在想不出这大白天的还能带月儿干什么去,便又要带她去买衣服。
上次买衣服已经惊到了月儿,她说什么都不肯让韩江雪再这么奢侈了,于是无论如何不肯下车。
“城里洋房林立,不够风凉,闷得慌,”月儿福至心灵,“既然到了天津,不妨领我在海河边走走吧,凉快凉快。”
九河下梢天津卫。天津滨海,水系众多。韩江雪想了想,决定带月儿去子牙河边逛逛。
盛暑刚近末梢,天光仍旧烈烈,照在子牙河上潋滟一片。
韩江雪和月儿下了车,信步在河边踱着,司机缓慢开车跟在身后,忽远忽近,并不打扰一对新人的好情致。
河边略带着咸腥味的风习习吹来,送来些许清凉,也吹乱月儿额间碎发。韩江雪伸手帮她别再耳后,然后那只手便悬空在月儿身前,也不说话。
月儿不解,抬头眼巴巴看着他,又看看韩江雪的手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韩江雪顺着话茬一笑“确实没有,不过应该有。”
月儿仍旧不解,从手包中掏出了帕子,他摇摇头。掏出小镜子,他双眉紧蹙。掏出了钱包,他脸带愠色。
月儿看了看自己本就不太大的手包,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了,于是最后一试,战战兢兢地将韩江雪那天给她的勃朗宁掏了出来。
好在韩江雪眼疾手快,赶忙按住她的手,又塞了回去。
韩江雪对于月儿的娇憨彻底拜服了,他近乎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话“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我要这些东西干嘛”
他顿了顿,板着脸,认真地问“你让我陪你来河边散步,还不让我牵你的手么”
原来,他手里,少的是她的手。
月儿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便觉得半是温暖半是好笑,结婚到今天,该做的都做了,这会牵个手还绕这么大弯子。
从法国回来的人,真的不一样。
二人心怀本不该有的,如同初见时般的悸动,手牵手一直向前走着。恰到细沙处,没了树影遮阳,大太阳晒得人晕乎乎的。
“还继续往前走么要不上车”韩江雪试探问道。
月儿却有点贪心不肯上去,她喜欢这样被他安安静静牵着的感觉,于是摇头“再走一会好不好”
韩江雪想了想,大跨步向前一些“那我走前面,你站在我影子里,这样就不会晒着了。”
月儿心怀感激,但仍旧不肯。穿着高跟鞋的她碎步跟了上来,牵着韩江雪的手攥得更紧了。
“不,我要和你并驾齐驱,我不能一辈子活在你的庇荫下。”
韩江雪笑笑,用手指刮了下月儿的鼻头“好,我的女英雄。”
二人就这样一路相依到了一处小渔村。
进村没多久,便有了小集市,暴土扬长的小路旁边男人女人们坐在摊位前,热得没了精神,手中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来了主顾,也无精打采。
海鲜倒是看起来新鲜,鱼虾跳跃,螺贝喷汁,鲍鱼在盆中蛹动着,看起来便觉得鲜美诱人。
副官打探了一番,征得了韩江雪的同意,最终他们选择了一个铺子,一来因为他家的妇人是渔村一等一有名的好手,烹制海鲜技术一流。二来在交涉时,月儿看见了一对七八岁的双胞胎姐妹跟在妇人身后,吸溜着鼻涕,怯生生地望着月儿。
月儿太喜欢孩子了,哪怕是脏兮兮的孩子。
索性就在他家吃吧。
韩江雪的意思,是让渔人自己估量着他们四人的饭量来准备饭菜,结果端上桌这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菜,还是惊到了月儿。
“我们就四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
渔人夫妇一脸谄笑,并不应答。月儿虽然不常出来,但心中也猜了个不离十。
以前在“绝代芳华”的时候,便见惯了每桌酒菜由店家安排,基本上都是拿贵的往上怼,安排得越多越好。因为就是算准了这些恩客出手阔绰不差钱,在女人面前还要充面子,不能计较银钱。
如今其实差不多一个道理。
渔人一听一行人的口音,便知道这是外地人,打定主意了想做一锤子买卖,敲上一笔算一笔。再加上韩江雪与月儿都是年轻模样,外人看来如胶似漆的,怕是还在热恋期的小情侣,此时的男人更不吝花销了。
“这桌菜,够十个人吃了,方才我先生吩咐的是按照四个人的饭量布菜。我想知道,这剩下的菜,两位打算如何处理”
渔人大喇喇开口“夫人,我们都是做苦力活的,所以平日里饭量大。不知道你们饱肚子人吃多少饭,所以做得多了。你看这菜做都做了,您也每样都尝尝鲜。一看先生夫人就是富贵人家,何必与我们这小老百姓计较。”
月儿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她也知道韩江雪到现在一句话没说,是打心眼里没在乎渔人坑的这点钱。
可打小便吃不饱饭的月儿最忌讳浪费粮食。如今从泥入云,身价倍增,可她依旧觉得靠浪费吃食来赚钱,太不厚道。
“我先生即便赚得多一些,也知道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的道理。难道你们平时都阔绰到这个地步了,每餐饭都要吃得这般铺张”
渔人见月儿并不入套,便开始可怜兮兮地看向韩江雪,想着男人爱面子,应该不会多计较了。
可偏偏韩江雪宠溺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娇妻,摊开手耸了耸肩,一脸无可奈何“老乡,你可能不了解,我家一切夫人说了算。”
月儿自然不是那个诸事“说了算”的,但此刻韩江雪话音一落,一切决定权又回到了她这里。
就在月儿打算再一次争辩一番的时候,她余光扫过虚掩着的门外,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门缝,正直直地看着月儿身前的桌子。
月儿突然愣住了,这是她见过的眼神。
小的时候,吃不饱饭的瘦马姑娘们,偶尔去了前院,看见宴席上满桌珍馐,馋得直流口水,却又忌惮挨打不敢上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心头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月儿指着门外的双胞胎姐妹,对渔夫夫妇说“门外站着的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所作所为她们都看在眼里的。你们若想靠着诓骗外地人赚这点断头钱,早晚会把你们村子的名声搞臭。到时候你和你的孩子们,永远都别想吃饱饭。”
月儿话说得锵锵然,然渔人夫妇羞赧,又让韩江雪佩服。结婚以来,月儿在韩家这么压抑的氛围下小心翼翼,让韩江雪都忽略了自己娇妻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
韩江雪心下思忖,如果真的分家,月儿应该能成一位合格的当家主母吧。
月儿玉手轻抬,神色柔和了许多,她对着门外的双胞胎摆了摆手,唤她们进来。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和你们讨价还价,不付钱,只是觉得浪费吃食太过造孽了。索性都做了,你们两个带着孩子,一起坐下来吃吧。”
月儿最终的决定是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妇人赶忙摇手“别夫人您不怪罪就行,我们哪能上桌呢”
两个孩子已经进了门,吞咽着口水,满怀期待。可听了母亲这么一说,脚步又凝滞了,向前也不是,不向前也不是。
韩江雪“让你坐就坐吧,再等一会菜凉了,谁也别想吃好了。”
饶是韩江雪发话了,妇人仍旧用眼神阻了两个孩子上前,她转头看向渔人“当家的,你坐下陪先生夫人吃,我我领孩子去下厨吃。”
月儿不解“为什么”
妇人神色赧然,紧张又惭愧地捋了捋已经出油了的头发“女人家的,怎么能上桌吃饭呢”
饶是月儿这般出身的,都被妇人这句话惊呆了。
民国至今,虽说官方一直三令五申的“男女平等”只浮于表面,但不过一餐饭,小门小户都要把尊卑分得如此明晰。
女人连上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月儿越想越气,开口问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要下桌了”
妇人赶忙解释,韩江雪指了指桌旁的空位,他神色冷峻了下来,显然,已经没有太多的耐心了。
渔人赶紧给妇人一个眼神,她便战战兢兢领着两个女孩坐了下来。
不满归不满,但在尝了几道菜之后,月儿觉得也算没有选错人家。妇人烹制的小海鲜皆是寻常农家做法,保留了海鲜的原汁原味,肉质紧实,醇厚甘甜,口齿间回味无穷,当真是一个“鲜”。
不过以月儿的性情,即便是十分合胃口的菜肴,仍旧不能十分放得开大快朵颐。她精挑细选地每道菜尝一尝,吃得多是螺肉贝类,鲜少触及虾蟹。
韩江雪从旁观察,问道“你不喜欢吃虾蟹”
月儿摇头“倒也不是,就是剥着太麻烦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可是月儿不喜欢吃得满手汤汁,看起来并不十分雅观。
韩江雪轻哂,夹了个虾剥好了递给月儿。月儿有点意外,赶忙拒绝“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却不以为意,递到月儿嘴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副官与槃生都自觉主动地低下了头,自顾自吃菜,不去打搅少帅和夫人的情趣。可妇人却没那么有眼力见,一旁笑着,谄媚说道“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么疼人的丈夫。”
渔人用眼神剜了妇人一眼,妇人赶忙住嘴了。
月儿有点不好意思,把虾仁吃进嘴里。然后便也夹起了一只虾,用青葱玉手剥了起来。
韩江雪觉得好笑“你怎么还这都要计较了剥虾而已,还要和我比个输赢”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照顾实在太多。许多事情我能力有限,不能帮上忙,还可能拖累你。但日常生活这点小事,我自己还是应付得来的。”
说罢,同样的姿势将自己剥好了的虾送到了韩江雪的嘴边,眉毛一挑,示意他非吃不可。
韩江雪心下欢喜,慢慢两颗心越靠越近,放得开的小娇妻,愈发惹人喜欢了。
桌上人你一言我一语,这顿饭吃得倒还算欢乐,就在月儿擦了手决定撂下筷子,结束一餐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有汽车急刹的声音,有关车门的砰砰声,有喊叫有咒骂,交织在一起,乱糟糟的,惹人一阵心烦。
这荒郊渔村,如同韩江雪这般特地从城里驱车过来散心的人可不多,副官警觉起身,眼神示意韩江雪他去看看。
手已经伸进了兜里,月儿知道,他掏枪了。
槃生机灵,也欲起身跟随,被月儿拦了下来。他这瘦胳膊瘦腿的小身子骨,真遇到点什么事,能顶什么用。
李副官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入了院来。
乍一看,并没有辨清眉目,只远远看见来人身上都是嫣红血痕。副官掏出枪,快速将门关上栓住,用身体抵住这并不厚实的门板。
“少帅,带夫人跳窗从后面走。槃生跟着我。”
韩江雪没有片刻游移,他一把揽住月儿的肩膀,掏出枪,要带月儿离开。
就在这时,门板被狠命地叩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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