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署内灯火通明,京兆尹卢大人将用过晚膳。
话说回来, 夜里来才是最合适的时机, 白天官员们忙着公务, 夜里才有时间谈私事。
再打量这内室,京兆尹大人够辛勤的, 时间近深夜, 桌上仍有大摞公文, 秉烛“加班”呢
谢栩携着顾莘莘通报进去后,卢大人放下手中公务,扫过行礼的两人一眼, “起吧,世侄无需多礼”
这一声世侄是给谢栩的,卢大人年逾四十,身型偏瘦,生了副严肃凝重的面孔, 一袭鸦青色官袍, 官威在身, 眸光精干, 看人不怒自威。可对谢栩的这声世侄, 仍是带着了丝故人间的怀缅与旧情。
有这份旧情就好, 顾莘莘心想,这是个筹码。
卢大人斜睇过顾莘莘, 问“世侄要说的, 就是这位表妹的事”
谢栩颔首, “正是。”
卢大人问“你这位表妹有何冤屈”
谢栩丢过一个眼神,顾莘莘立刻上前,“禀大人,小女子乃城里一介小商贾,有幸得到番国友人相助,改良了一些新兴布料,托众位主顾的照顾,生意还算红火,不曾想,让那王家公子王从励生了歹心,想讹小女子一笔,小女子不愿屈服,便惹怒了王公子,他带人砸了小女子店铺不说,气未消,又将小女子店铺举报到官署,才有了此次的纠纷。”
卢大人的视线上下审量着顾莘莘,度量其中话语的真伪,他的确是因谢栩的情面才接见顾莘莘,可对方一介商女,一面之词并不能全信。
卢大人问“可我听说那王从励举报你们的理由,是布料存在问题。”
顾莘莘道“大人,这更是无稽之谈,七分寐的店铺,布料卖了好久,这京城中贵人们下单,制成衣的多了去,皆是一模一样的布料,从未听过买主们反映过问题,相反,很多主顾都是回头客,若是有问题,她们又怎会多次购买”
卢大人默了默,竟巧合地记起自家夫人似乎就在那店铺里订做过,毕竟七分寐这店名太过特别,夫人着装时还特意提过,不曾听过有何问题。
这时谢栩插进嘴来,“晚辈惭愧,这事说来与我也有些干系。”
“哦”卢大人问“又与你有何干”
谢栩道“大人不知,此次封店乃一场无妄之灾,那王公子之所以举报店铺,并不单纯因讹钱失败,而是多日之前,他与小侄的一场纠纷。”
当下便将那日练武场一事及后续在街头被王从励追杀一事道出。
卢大人极为震惊,“竟有此事这王从励青天白日竟敢派打手当街行凶”
谢栩点头,“是。大人若有疑问,可以询问桂花巷一带的居民,总有人看见。”
大白天砍砍杀杀,那般大动静,必然会惊动巷子里的居民,或许他们当时只是害怕不敢出来。若是官服派人前去安抚询问,定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是以谢栩这话说的底气十足,由不得人不信。
若真是王从励挑事,那七分寐便再冤屈不过,卢大人神色略有动摇。
顾莘莘再次上前,郑重给卢大人行过大礼“大人,其实小女子的冤屈不算什么,小女子心疼的是手底那上百户穷苦人家。”
来这不诉冤,反而心疼旁人,卢大人问“这又是何意”
顾莘莘道“冤屈绝非小女子最为难过的,最难过的是店铺被歹人所害导致无法营业。此番店铺倒闭,仓库被关,厂房也被迫停工如此一来,小女子雇佣的伙计、工匠、女工都得失业小女子作为掌柜的略有积蓄,尚能勉强度日,可那些伙计匠人,本就是可怜的贫农或手艺人,养家糊口的活计没了,这满屋老小,日后该以何为继”
“便是小女子甘愿拿出全部身家,也接济不了这么多人啊。”
卢大人肯见顾莘莘,只当对故人之子的照拂,对小商小户的纠纷并未上心,毕竟他日理万机时间有限,当得知王从励的歹行后他生了怒意,不想事情又从商贾间的纠纷转到百姓民生,这性质便越发严重。
卢大人身居高位,实则是个爱民如子的良官,他立刻问“你这匠人伙计共有多少人”
顾莘莘道“一百余人,若是加城郊及乡镇的养蚕户,统共三百余户。”
此话不假,自从她的布料大卖以后,厂房几翻扩充,招了不少工,因着生意太好,成衣店也开了几家,雇了好些裁缝与伙计,而为了维持庞大的原料输出,她又去城郊及各乡镇,跟不少蚕农签订了协议,零零总总,加起来三百多户。
这单位是“户”,而不是“个”,每一个农民、手艺人、匠人的身后,均代表一个家庭。一个家庭顶梁柱的伙计或匠人失业,那么他身后的妻子孩儿,一大家子,都将失去温饱及生存的能力是以这区区三百户,代表着上千人的生存问题。
这不是一件小事。况且,民生无微小,民利大过天。
顾莘莘道“小女子乃一介商人,说不重利是假的,只是每每想起这三百户人家,寝食难安,他们上有年迈双亲赡养,下有幼子嗷嗷待哺,一天不开工,我一天心难安还请大人,给这些贫苦百姓一条活路。”
卢大人一瞬沉默,沉吟着,面色复杂。
谢栩再次上前,“不止如此,小妹心善,过去常在城外流民处施粮,街头巷尾的孤寡老人也是她在接济小妹另有一家糕点铺,素日会多备点糕点送与附近穷苦人家,至于那布庄,亦常送些布料给贫民。”
顾莘莘闻言有些意外,谢栩竟如此清楚。
她是有做这些事,多的糕点会放在店门口的小食盒,有需要自取,每逢布庄有多余的布料,也放在门口篮筐,一些穷苦妇人取回去,缝缝补补可以给孩子们拼件小衣裳
顾莘莘在赚钱的同时,并不吝啬付出,倒不是想要什么名利,也没有圣母般的高洁,纯粹只是看到穷苦人家,举手之劳,就帮就帮。
但这些事例无疑给了卢大人很大的好感,卢大人对顾莘莘说“你这小女子,倒有些德善。”
顾莘莘道“为商者,逐利也。但在力所能及内相助他人,也算道亦有道。”
她俯下身去再次行礼,“若大人洗我冤屈,小店再开之日,将承诺日后以所得三成永远捐于贫民。”
这承诺非比寻常,三成,听着不多,可抛去人工门店机器等成本,三成在利润里非常可观,尤其是在生意红火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计起来,将构一个庞大的数目。
若真心问顾莘莘舍得吗,当然舍不得
她是仗义良善之辈,可那些钱也是她辛辛苦苦赚的,将那么大笔财产推出去,能不心疼吗
可若是不拿些诚意来,如何打动京兆尹
更重要的事,这个要求是谢栩让她提的
来京兆尹府的路上,谢栩说“你过来,我有话交代你”的那件事,彼时她以为谢栩脑子卡顿了,可想想谢栩的建议不会空穴来风,便选择信他一次。
眼下,京兆尹被这条件一惊,京中商贾固然有做善事的,顶多在天灾时捐点银子,还是在官府的施压下这主动提出捐三成利润的,前所未闻。
京兆尹终于被顾莘莘打动,紧绷的脸露出笑意,道“好好一个为商者道亦有道”
顾莘莘大喜,“大人,您这是准了。”
京兆尹道“良商不多,本官自该珍重。”一挥手,向着旁边下属说“来啊,明天就将顾掌柜的店铺解禁。”
“是”
从京兆尹府里出来后,顾莘莘一身轻松。
店铺总算解禁了。
天上星子满满,一玄弯月上了树梢,两侧民宅的屋檐上挂着晃悠悠的灯笼,朦胧的光映着青石板街道,幽幽暗暗,谁家深秋的桂花随风传来,这京城由白日的繁华热闹转为静谧,另有一番风情。
谢栩走在顾莘莘前头,背影挺拔孤峭,夜风拂过,衣袍当风,长袖鼓舞,在地上投出摇曳的阴影,顾莘莘走得比他慢,刚巧踩着他的影子,她心情好,步伐一蹦一跳,想着店面明天重新开张,滚滚而来的银子将再次投入自己的怀抱,恨不能唱出小曲。
只是想到分三成出去,多少有点肉痛,便嘀咕道“万一有天我成了巨富,那三成没准可以富可敌城。”
前方谢栩不禁摇头,看向她道“你这个钱会回来的。”
“嗯”顾莘莘眼一亮,什么意思
谢栩却不答话了,继续朝前走。
他不理自己,顾莘莘并不气恼,甭管钱回不回来,店铺的事总算解决,她将目光落在前方的功臣身上“谢谢你啦谢小侯爷”
谢栩倏然顿住脚。
顾莘莘这称呼没错,谢栩的父亲即便在战场中下落不明,但他仍旧是朝廷亲封的平南侯,谢栩被称之为小侯爷,没毛病。
只不过这很客观的称呼,落到培梁院学子的戏谑中变成一种讥讽。是以谢栩听到这一称呼时,脸色微沉,加快步伐往前走。
顾莘莘不知内情,问“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啊”
月光中谢栩瞳仁深深,暗沉不语,顾莘莘挠挠头,猜到了原委,见谢栩脸色落寞,便追上去道“你别生气啊,我又没有笑你,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呢”
“真的真的”她双手合十,认真说“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小侯爷可是个大大的褒义词,表示一个男人家世好,颜好,多金,有权有势十分招人喜欢呢所以我这是在夸你,赞美你。”
顾莘莘实力夸捧,谢栩不知信了没有,脸上表情却是好了些,冷哼,“油腔滑调”
顾莘莘:我明明这么诚恳
于是她干脆摆起坏笑,“表哥”
不让喊小侯爷,表哥总可以吧,这可是他自个儿在京兆尹大人面前提的,不是她乱掰
她一边追,一边坏笑,“表哥,你等等我呀表哥”
谢栩听闻“表哥”一词,比听了“小侯爷”好看一些,只是别开目光,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天色太晚,光线也暗,遮住他的表情,但他还是忍不住拂袖,“休要瞎喊”
“哪有瞎喊,你自己在京兆尹面前说我是你的小表妹”她压低声音,学习谢栩当时的口吻,惟妙惟肖,“大人,这便是小侄提到的表妹”
表妹啊顾莘莘想着就得意,脑里竟浮出一幕幕想入非非。
她要真是权臣的表妹,那以后的日子
“贵人,这是黄金万两,请您在太尉大人面前多多美言”
“贵人,此有珍珠百斗,烦请您在太尉大人面前通融通融””
“贵人,鄙人献上东海千年珊瑚一尊,劳您在大人面前卖个面子”
“贵人,这有水晶樽十座,翡翠枕一对,玉如意若干”
“贵人”
“嘿嘿嘿”幽暗的夜,顾莘莘迎着冷风,陷在自己的美梦中
天哪,原来做权臣大人的表妹,是这般好事,长此以往,她必将坐拥金山银山,富得流油,她将拥有数之不清的豪宅、田地、仆人、世上最好的一切,甚至男宠她要不同类型各来一个,容貌俊秀鲜肉型一个,饱读诗书才子型一个,成熟贴心大叔型一个,身材火爆型一个,环肥燕瘦,简直是天堂顾莘莘感觉浑身轻飘飘,宛若徜徉于云朵之中。
直到一张面孔出现她眼帘,冷冽的话打断畅想,“你作甚”
如果权臣大人有现代人的思维,其实更想表达的是,你发什么神经
偏偏顾莘莘还在陶醉,竟手指慢慢移过去,抓住谢栩的衣袖,飘飘然答“伦家伦家想做你表妹ho”因着格外陶醉与愉快,声音又嗲又黏,现代台湾腔,还将脸贴向谢栩衣袖。
谢栩“”
真是发病了。
而顾莘莘被踹下云端,因为脑门“啪”地一痛。
谢栩不理会抽风的女人,转身朝前走,过了会,终是不放心她一个女子留在深夜的街头,刚巧两人走到一处巷子里,那一侧民宅外,几支垂柳越过墙,落到谢栩肩头,谢栩便拉起柳枝,弹向顾莘莘。
柳枝是软的,兼具韧劲,轻轻一扯,便能蓄力弹起,啪地打向顾莘莘头,像冷不丁被人屈指弹了下脑门
顾莘莘在痛感中回神,在夜半的冷风中跌下了云端,再看看周围,什么都没有,金银珠宝、豪宅庄园、美男侍妾瞬时烟消云散只有权臣一双墨黑的眼。
嗷顾莘莘心好痛。
这时,一阵香气传进了顾莘莘的鼻腔。
扭头一看,巷子口那边,摆着一个小摊,类似现代的夜市摊,有个婆婆在那里叫喊,“馄饨现包的馄饨”
馄饨摊顾莘莘腹内刚好发出咕咕声响,便眼睛亮亮地看向谢栩,“饿不饿,今天你帮了我,我请你吃宵夜”
说是请对方,却自己忍不住馋虫折腾,一溜烟奔向了小吃摊。
古代夜里做生意的不多,这老婆婆许是家就在市集里,便在门口摆个摊,补贴家用。
顾莘莘一屁股坐过去,喊道“婆婆,两碗馄饨,谢谢”
她坐过来,谢栩只能随之过来,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喷香缭绕,顾莘莘抱着碗,毫无淑女形象,呼噜呼噜几口扒拉完了。
她是真饿,这几天因为铺子被砸,都没法好好吃饭,如今解决了骤然放松,食欲立马来了
她见谢栩一口不动,问“你不吃吗”
谢栩淡漠看向面前的碗,他一向在各方面都很自律,夜里吃饭积食,他不会吃的。
“不能浪费啊,那还是我来吧。”顾莘莘欢欢喜喜拉过谢栩的碗,继续吃。反正他也没碰。
又一大碗馄饨被她三下五除二吃完,连汤都喝完了,谢栩瞧着桌上空光的两个大碗,努力保持平静,最终失败以告终,“你怎么这么能吃”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顾莘莘给自己找借口“我平时也很忙的,那么多铺子,我不累么当然要多吃点。”
谢栩问“你一个女子,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这话搁在现代,难免有些性别歧视,放古代却再正常不过,毕竟在封建伦理道德中,女人是为了蜗居内宅,相夫教子而生的。
顾莘莘很不赞同,“废话,当然要赚钱啊”毕竟她不是权臣真正的表妹,“没钱,我哪来的豪宅、马车、庄园、田地、还有男人”
谢栩没吃馄饨,但向那摊主要了杯温热的茶,闻言捏着茶杯的手一紧,“男人”
“当然啊”顾莘莘道“没钱,我怎么把我的相公娶回来”
此话石破天惊,是男人茶都得喷了。谢栩没喷,却也是硬生生将口里茶水咽下去,好好缓了口气。
偏顾莘莘还义正辞严,“你们男人得有钱才能娶女人,我们女人也得有钱才能娶男人”
谢栩再次咽了口茶,酝酿了会情绪,才道“你就知道你喜欢的男人,是你花钱能买到的”
说起“喜欢”一词,谢栩眸光晦暗不明,话里有话。
顾莘莘没懂这其中深意,只两眼亮亮地道“谁说这世界上钱不可以衡量一切,我给一千金,他不肯,我就上一万金,不肯,再上十万金总要让他心动。再说了,钱可以表现一个人的诚意,我付出越多的钱,便代表我诚意越足,毕竟每一个铜板都是我辛苦挣的而且除了钱,我还有别的好呀,我长的不错,性格讨巧,脑子也活络,还会讲笑话,我每天对他很好很好,我做他喜欢吃的东西,陪他说话,他孤单了有我陪,不高兴了有我逗趣,我有的一切都与他分享也许天长日久,他就喜欢我了呀”
顾莘莘的确如此,说是拿钱娶男人,在她心里更是一种“我的一切,包括财产都与对方分享的意思”,在感情上她是个诚挚且愿意付出的人。
她说这话时,托腮,目光专注地看向某个方向,两眼亮晶晶,像倒映着天上星光,呈现一种孩童的纯粹与一种简单的向往。
可权臣大人的脸色相反,在面对顾莘莘热情的双眸时,他忽然转过脸,道“他不会喜欢你的。”
顾莘莘“”她心里的那个人都没来呢,权臣大人竟然直接给否了
嗯,某人当然要否认毕竟在那一席话中,他已经将自己代入。
毕竟顾莘莘喜欢自己,是他已有的认知。
他冷着脸,再次郑重其事说“凭你怎样,他都不会喜欢你的。”
靠顾莘莘好气,她的真命天子都没遇上呢,谢栩一个劲否认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倔也上了,“那老娘就先睡了他”
“你”权臣大人拍桌而起
这是顾莘莘头一次看到权臣大人如此失态
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临危不乱的权臣大人第一次噎住,脸色涨红,嘴唇微颤,从未有过的局促,“你”你了半天,他猛地喝道“胡说八道”
权臣大人拂袖而去
往常的从容不迫再也不见,那步伐快的,顾莘莘蒙圈的站在原地,觉得太尉大人怎么有种落荒而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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