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上, 象征着伊禄河的概念线条曲折铺陈,它曾如灿烂星河般布满繁密的光点,此时却仅剩最大也最亮的那枚, 在线条尽头不疾不徐地闪烁。
与穹顶的图案相对, 位于下方的水池不见一丝涟漪,河流女神依然在池底沉睡, 被浅蓝琥珀般的水体静静封存。
时光仿佛早已在这里停止流动。
蓦地, 最后一枚信仰光点脱离穹顶,陨星般坠入池中,融入神灵的眉心。
它比所有光点都更明亮, 可被吸收的速度也最快,当星芒彻底消融,一颗蓝色宝石忽然在神灵胸前凝聚成形,这就是神格的具象化。
神格安静地落在神灵佩戴的颈饰中央, 像普通的装饰用宝石一样, 占据了曾经被取下来送给王女的那枚蓝玉髓的位置。
这时, 神灵眼睫动了动,银色睫羽微微掀起, 露出一线沁着霜蓝的眼眸。
洛荼斯半闭着眼,动也不动, 直到意识完全清醒,才反应过来稳固神位的漫长过程已经结束。
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
她睁开双眸, 坐起身, 水流驯服地托举着神灵送往池岸。
水珠成串从莹白肌肤上滚落, 湿润的银发与白色衣裙紧贴着躯体, 洛荼斯眨了下眼, 这些多余的水分便瞬间蒸干, 她将蓬松的长发拢到耳后,一步步走出神殿。
现在要做什么呢?
洛荼斯还有点初醒的茫然,环顾四周,只见树木绿荫与流淌的溪泉,静谧而安逸。
洛荼斯下意识点了点手腕,一秒,两秒,她轻轻嘶了一声。
这一觉可真是睡懵了,连小王女都能忘。
洛荼斯在沉睡过程中意识并不清醒,但也能隐约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再想想其他三位主神分别耗费了五年和七年,她估计也睡得不短。
得尽快回去了……
洛荼斯完全忽视了诸神之国才是神灵该回的地方,她望向一旁的溪流,转瞬化作一条银尾的白鱼,顺着水流游走。
作为司掌河流的水神,洛荼斯游得确实比走路快,没过多久就游到了浮岛边缘,重新化为人形一跃而下。
岛屿之下的厚重云层中,纤细的身影一闪而没。
与此同时,日月双子神刚从各自的神殿中迈步而出,他们的神殿就建在彼此对面,因此一出门就打了个照面。
月神安弥拉:“你也感觉到了。”
“当然,水属力量一下子稳固,肯定是洛荼斯那边结束了。”太阳神苏里尔笑眯眯,坏心眼道,“刚被稳定神位需要的大量神力冲刷过,她的意识指不定还没归拢,迷迷茫茫特别好骗,咱们当初不就是这样。”
月神没想起来:“有吗?”
太阳神轻咳一声:“……对不起,我忘了你一直都这样。”
“总之,我们趁现在过去,指不定还能哄她叫声哥哥姐姐,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太阳神郑重其事。
月神冷漠脸:“哦。”
早就习惯了被打击的太阳神不以为意,继续畅想。
两神来到河流神殿大门前,却看见一群水系属神和水泽妖精围拢在一起,可怜巴巴地看着大门,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回事?”
太阳神的目光精准挑出了神堆里的爱.**神阿狄亚,后者正勾着一位面容美丽的水系属神的下巴,在她耳边轻言细语。
听到名义上大侄子的话,爱神一撩长发,轻飘飘道:“你们来啦。哦,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可爱的后辈跑路了。”
太阳神:“……?”
“我也很惊讶啊,刚睡醒就急急忙忙离开神国的神灵,洛荼斯还是第一位。”爱神卷着发梢叹气,“真可惜,还想着叫醒其他几个呢,结果今天的欢迎宴会又要告吹。”
爱神嘴上说着可惜,表情依然笑盈盈的,似乎觉得非常有意思。
她放开捏着人家属神下巴的手,开始着迷地仰头观望天空,眼里映出纵横交错的直线脉络,像是能在虚空之间看到某些事物运行的轨迹。
“所以说,真的很有趣啊。”
爱神语气玩味地说。
太阳神不认为有趣,他很悲伤。
月神拍拍他的肩膀,冷淡道:“死心,没人会回来叫你哥哥的。”
太阳神:“呜。”
水系属神与精灵无法参与主神的对话,只得抱团取暖。
从上位神们那里得知自家主神回归了,满心期望等候几年,刚感应到水属力量稳定便眼巴巴地跑来迎接,然而主神又不知道飘去了哪里——要论悲伤,他们才是最悲伤的。
诸神之国的天光之下,三位主神和众多水系神妖们杵在河流神殿外,莫名显得有些萧瑟。
关于自己走后神国发生的一切,洛荼斯毫不知情。
此时洛荼斯来到了底格比亚城外的营地,作为神灵,可以大致感应到信徒的位置,这种感应告诉她,艾琉伊尔依然在这附近。
挂在营地外的纪年时表刻印清晰,明明白白地告诉洛荼斯,距离她告别小王女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啊。
放到现代,以小王女的年纪,这就是一个孩子读完高中需要的时间。
洛荼斯略感怅然,她以灵体姿态在训练场飘了一圈,只看到了满场满身大汗吭哧吭哧训练的军中战士,没发现艾琉伊尔的人影。
倒是瞥见了两三个熟悉的面孔,洛荼斯稍一回忆,才想起这几人是副军团长勒娜手下的士兵。
“也不知道勒娜副长什么时候回来……”
“捷报昨天就送到了,应该这两天就能回来?”
“明明自己也是副长,却一有空闲就跟着王女殿下的骑兵队出击,咱们呢,完全被遗忘了。”
“实不相瞒,我也想跟随殿下出动,可恶,为什么我不是骑兵。”
“你在说什么?把这个叛徒丢出去!”
“对,丢出去,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出口啊!”
洛荼斯:“……”
看来艾琉在边境军团里建立了不错的威信呢。
三年后重临人间的女神也不接着乱飘了,她在训练场边坐下,听这些士兵们聊天。
还真就让她找到了几个正给新兵科普的老兵。
新兵是个愣头青,刚结束训练累得不肯动弹,听一旁的前辈们提起殿下,就好奇地问:“殿下,咱们这里还有位殿下?是王太子吗?”
老兵哈哈大笑:“怎么可能,王太子在阿赫特养尊处优呢,怎么可能来边境吃风?我们说的是艾琉伊尔王女。”
新兵更糊涂了:“王女更不可能来,王怎么会让女儿过来受苦,话说原来我们还有王女啊……”
老兵一听这个新来的竟然连艾琉伊尔都不知道,顿时来劲了,七嘴八舌地科普。
从王女多年前被流放到卡迭拉讲起,一直讲到她如何参军、又是如何只用一年多攒够了升为大队长的军功。
之后的事是洛荼斯所不了解的,她不由得靠近了些,仔细听他们讲述。
在这些士兵口中,艾琉伊尔王女天生就属于战场,她箭法超群,剑术精湛,眼光独到,战功赫赫。
早在两年前,王女就已经被提拔为副军团长,与勒娜平级,底格比亚城主之女用了十年才做到的事,她只用了两年。
自从第一次以山谷围杀萨努尔人的战绩为军中所知,她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次次击退敌方,战术层出不穷,战功累累叠加,三年以来从未战败。
萨努尔人恐惧她,将她视为索兰契亚的“妖女”,他们甚至为此放弃了对底格比亚周边的掳掠,跑到另一座边境城市作乱。
然而艾琉伊尔不仅仅满足于在底格比亚大显身手,得到消息的第二日,她便启程增援那座边境城池,强势撕开对方被围困的战局,将萨努尔人打退,乘胜追击,逼得他们退回荒原。
不管是论战功,还是论战力,艾琉伊尔都足以升任军团长了,作为将军也完全够格。
然而军团长只能由王来任命,战功早就传回了阿赫特,任命却迟迟没有消息。
无所谓。
在底格比亚军营,王女没有军团长之名,却早已有了统领之实。
她是索兰契亚的王女。
也是边境粲然崛起的支柱。
新兵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怀疑地问:“我怎么感觉你们是在逗我玩儿?照你们说的,王女殿下现在还未满十八,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做到这种地步。”
看老兵们笑而不语,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行啦,我知道你们是想鞭策我赶紧爬起来训练,我练就是了,编什么故事逗我。”
“啧啧,还是太天真。”
“等亲眼见到王女你就知道了。”
老兵纷纷大摇其头,让新人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不知是谁的高呼划破天际:“殿下凯旋!”
训练场一半的战士都停了手,争先恐后向营地外涌去。
洛荼斯飘在这些人前面,远远看见一队骑兵往这边奔来,马蹄疾速踩踏过地面,腾起大片烟尘,声势浩大。
军队上空,两只金雕你追我逐地展翼高飞,金色羽尖映衬太阳的光辉。
直到临近营地,骑队的速度才渐渐减速。
洛荼斯一眼从人群中锁定了驭马行在队首的艾琉伊尔,目光便没再从她身上移开。
王女骑在一匹漆黑骏马上,身着漆黑的皮甲,金属护甲覆盖在要害处和肘膝处,束起的黑发在身后随风曳动。
离得近了,才发觉艾琉是真的变化颇大,她骑坐在马背上并不比其他骑兵矮,皮甲紧裹身躯,收起柔韧纤细的腰,蹬在马镫上的小腿线条流畅优美。
王女的眉眼间脱去了三年前的青涩,面容深邃瑰艳,带着少女独有的青春明丽,但那双灿金眼眸直视前方,神色冷凝,又无波无澜得像是上惯了战场的老将。
当来到军营入口处,骑兵队伍彻底慢了下来。
马蹄在地上踢踢踏踏,却并不散漫,整齐划一得好像只有一匹马在前行,可单独的马匹绝对无法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仿佛连大地都为之震动。
忽然,艾琉伊尔眼瞳微动,快速扫视左右,看到的依然只有聚集在路边举着双手欢迎骑队归来的战士。
她意兴阑珊地低垂眼睫,从坐骑马脖子上挂着的小包里摸出一片金羽毛,象征性地举在半空中挥了挥,才随意抛向某个方向。
这是索兰契亚行军归来的惯例,只要是打了胜仗,统领凯旋时就会提前从战利品中挑出一样轻巧的小东西,抛向迎接队伍的人群。
谁能接到这个战利品,谁就能接到胜利的好运气。
抛出金羽毛后,艾琉伊尔没再关注道路两旁争抢的情况,带领身后的骑兵回营。
“你别动,今天这个肯定是我的!”
“傻子才不动——哎哟,哪个背后使坏的在怼我?”
士兵们像是观赏池塘里的金鱼抢食一样抢夺着战利品,直到有人发现不对劲,抢着抢着,东西怎么没了?
是哪个眼疾手快的家伙,浑水摸鱼抓了羽毛就溜得不见踪影?
另一边,洛荼斯转了转羽毛柄,慢悠悠地缀在骑队末尾。
她遥望队首的艾琉伊尔,越看越觉得,自己大概真的错过了什么关键的时期。
身体相貌的变化都在其次,气质上的改变才更明显,如果说以前的王女还是只可以完美伪装猫猫的狼崽,现在就已经转变成了完全的顶尖捕食者。
修长,矫健,柔韧,敏锐。
血与铁戈的气息萦绕不散,不难想象,她会是战场上无法撼动的女武神。
可洛荼斯看着她,眼前却还是不自觉浮现出小王女歪着头略带狡黠笑意的模样。
艾琉伊尔下了马,快步走到最大的营帐中,那是军中将领商量战事的地方。
进去没多久,她便迈步出来,挥手示意骑队解散,各回各帐好好休整。
王女则回到住了四年的地方。
以她在军中的地位,早就可以丢下这顶矮小简单的营帐,换成更高大舒适的帐篷,只是她始终没有换。
士兵们均非常感动,觉得王女殿下和下级士兵住一样的帐篷,吃一样的军粮,真正做到了同甘共苦,因此对她更为推崇。
只有艾琉伊尔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保留这顶小帐篷,每逢夜深人静躺在里面的时候,她又在想些什么。
三年。
第一年,是在无尽的惶惑中度过。
王女一向果决,明确,只要有一个目标,野心和力量就会促使她一步步达成所愿,但面对避无可避得出的结论,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恋慕同性不算什么,艾琉伊尔九岁起就在思考该如何战胜叔父夺回王位了,还在乎自己喜欢的是不是女人?
问题是,出现在王女情窦初开梦里的根本就不是普通女人,而是护佑她长大的神灵。
与虔诚相悖的感情,不应该存在的感情。
究竟是什么,依赖,信仰,崇拜,孺慕,憧憬,迷恋……还是全部都有?
这些疑惑还没有得出定论,更大的恐惧就如同海潮般淹没了她。
洛荼斯的离开,真的只是因为神国出事吗?
会不会她已经被看穿了,那些在王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难以抑制的脸红、羞涩、欲盖弥彰的慌乱,是不是已经被神灵知晓了背后的含义,洛荼斯终于觉得无法忍受,才找了个借口离她远远的?
第二年,是在忐忑的等待中度过。
这一年萨努尔人忽然猖獗,战事频发,艾琉伊尔借战争麻痹情感,敌人的鲜血是无望等待中最好的麻醉剂。
她战功高筑,回首全是手下人和萨努尔族的残骸,血浸泡了每一步石阶,凝结成原本只有统帅才有资格披挂的黑红披风。
第三年,是在期待燃尽的麻木中度过。
有一回王女受了重伤,箭矢贯穿胸口,离心脏还有一段距离,却给人濒死的错觉。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神灵也没有出现。
您不是在看着我吗?
直到现在,艾琉伊尔已经不再奢望洛荼斯会回来,她并不怨恨。
毕竟动了不敬念头的是她自己,神灵察觉后只是默默离开,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理智在这样告诫,可心底却始终反复纠缠着质问,翻滚不休地诘问。
为什么抛下我?
如果她有追上神灵的能力就好了。
如果……洛荼斯不是无法追逐的神灵就好了。
艾琉伊尔将念头压下,面无表情地走进帐篷,一抬眼,神情倏然顿住。
黑发蓝眸的年轻女人坐在床铺边,手里拿着根金羽毛,冲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