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刘娥的寿辰越发近了,赵祯一面着人安排宴会上之事,一面又同几个老臣商议届时如何如何。
这日方下朝,赵祯心中闷,脱下龙服换了便服,遣开众人,独自在宫廊下散心。
若说他为何不喜刘娥,除了其摄政贪权,另一桩便是他自己的心结:听闻刘娥非其生母。若问此事的真相能否面世,便不得不引出民间那位叫包拯的青年。当然眼下包拯不是关键,略过不题。
赵祯只顾往前走,正低下头时,不曾注意到前面有人,一个没注意撞了上去。赵祯抬头,前面那人亦转过身来。
“无碍吧?”赵祯先问道。
范仲淹见他衣着华锦,脚蹬玉靴,心下微思,谨慎回道:“无妨,公子的头不要紧吧?”
赵祯摆摆手,未多看他,绕一边自顾自往前走着。
范仲淹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却见那人蓦地回头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了?似乎从没见过。”
范仲淹正欲开口,却听身后有宫人喊道:“官家,官家慢走,且等等小人。”
范仲淹错愕,正欲行人臣之礼,却见赵祯不耐烦应道:“朕不说了朕只想一个人走走,都别来烦朕!”言毕甩一下袖子快步走开去了。
那宫人手捧厚裘几步小跑过来,冲范仲淹简单笑笑又匆忙跟了上去,“官家,官家,小人只是给您送件儿添暖的衣服啊。”
范仲淹心下暗喜,原来他就是当今天子。
就是他吗?他就是自己作为人臣,对面的那位君王吗?原来他已经这么大了。
范仲淹嘴角止不住上扬,喜不自胜地望着那人早已走远的背影。
“哎哟我说范大人啊,这宫里岂是你能乱走的,快快随我来。”另一名宫人前来找范仲淹,上前催道。
范仲淹谢道:“有劳公公。”便随他去了馆阁办事处报到。同去的,还有王琪。原来晏殊同时也引荐了他去秘阁做事。
“范兄,那日在晏府不及同范兄打上招呼,望兄见谅。”王琪见他进门便走过去道。
范仲淹笑道:“是范某那日唐突,不及细细同众位问候,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王琪笑笑,二人谈笑几句,掌班的老公公走过来招呼他二人道:
“两位学士,今日先随我熟悉一下咱们这所谓的三馆秘阁。三馆相信学士定也听说过,分昭文馆、史馆和集贤院。这里面呐,啥都没有,就是书多。二位一看便是饱学之士,这日后,可要多担待些了。”言毕拿眼觑着他二人,范仲淹揖手拜谢,说道:“我等初来乍到,日后还有劳公公多多帮忙。”
老公公翘起兰花指忙道:“哎哟学士可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们这些跑腿的了。”
王琪见他眉眼间时不时打量他二人,又这般说话,看了看范仲淹,范仲淹皱皱眉。
王琪从袖中取出几两银子,走近老公公,笑道:“公公,今日受累了。我二人新来,这点小钱拿去喝酒。剩下我二人自己在这里转转,就不耽搁公公时辰了。”
老公公假意推辞道:“学士您这就客气了,快收回去。有事你们给个声,吩咐一下就行了。”
王琪将银子放进其手中,“公公多忙,可先去好了。”
老公公扭捏看他一眼,笑道:“那就多谢学士了。前院儿还有事,小人我就先下去了。”言毕即离开了。
范仲淹面上有些许不悦,王琪察觉到,拍其肩道:“好了范兄,人事而已。走,我们在这三馆之内先转转,等下再绕去秘阁。这可是大宋赫赫有名的藏书楼啊,不能浪费这等好机会。”
范仲淹看他道:“日后在此当值,不有的是机会吗?”
王琪大笑,说道:“这可未必,这里是皇宫,全天下最诱人又最吓人的地方,什么事都有的发生。兴许哪日你我触怒龙颜,就无缘这卷帙浩繁,汗牛充栋之所在了。还是赶紧趁现在多瞧上它几眼,才不枉进来这一遭。”说着便拉着范仲淹到处转了去。
范仲淹心下虽不悦这种眼皮子底下的暗手,却觉得王琪后面的话说的在理。他不觉想到了富弼。
西京洛阳城。
富小婉耐着性子问道:“我说哥哥,你都回来有些时日了,还不打算回书院去啊?”
“我回来陪你不也挺好的吗?”
“你回来范大人知道吗?”
富弼不理她,低头继续看书。
“你们争吵了?”
“无。”
“你的同窗们刁难你了?”
“否。”
“那你好端端的回来又老大不开心的作甚?”
“谁不开心了?”
“你你你,就你!你快说嘛,哥哥。”富小婉走过去一把拍掉兄长的书。
富弼重新将书拿起,少顷淡淡道:“范大人到京城做官了,眼下已经不在书院里。”
富小婉惊讶,“你回来几日了一句不提,难道就因为这个让你不开心了?”
富弼些许不耐烦,“行了,你别吵我了。我要安静看会儿书。”
富小婉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故意笑道:“我知道了,你呢,是怪范大人没把你也一起带到京城去,是不是?”
富弼微愠道:“你的兄长是那般人吗?”
富小婉忙转到其身后为其捏肩捶背,嬉笑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还不行了,这不是想逗逗你嘛。”
富弼不去理她。
富小婉却认真道:“哥哥,我知道你为啥不开心了。”
“嗯?”
“你不是说过,范大人是值得信任的,他一定会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的,不是吗?”
富弼敛容道:“我从未怀疑过。”
“那你不是更应该留在他身边,帮他,甚至,甚至能成为他的同僚不是更好吗?”富小婉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小心翼翼观察对方的神色。
富弼低头,沉默半晌。
“哥哥,我们自家遇上过糊涂官,遭了无辜罪,不代表所有当官的都会这样。”
“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之事还少吗?”
“范仲淹在你心里也是乌鸦?”
“你明知故问。”
“是你太拘泥于过往。爹娘已逝,他们肯定也希望你不要辜负满腹的才学。不去赴科赶考,难道真你要在洛阳的街头做一辈子小贩?你肯我还不肯呢。”
富弼蓦地失笑,“我差点忘了,你还要等我高中,好让你风风光光嫁给那位王公子。”
富小婉脸顿时羞红,嘟嘴道:“你记得就好。”
富弼揉揉鬓角,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良久不语。
恼人的思绪将他拉回到年少之时那个暗到看不清所有人面孔的雨夜——
“父亲!母亲!你们醒醒啊,你们快醒醒啊!”
……
“你们这些人不察实情便妄下断论,也配为官吗?”
“臭小子少在这里挡路,不然连你一起抓去衙门挨板子吃。”
“我爹娘不过是替人作证澄明事实,何至于被你们滥动大刑。我要去州衙状告你们这群草菅人命之徒!”
“哼,尽管去好了。看是你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面子大,还是本官的面子大。”
……
“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啊,大人!”
“回去吧,知州大人已经歇下了。”
“那我明日再来!”
“你再来多少次都没用,回去吧。”
“为何?我要见知州大人!”
“小子,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知州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
被风吹起的冥纸散落在山坡各地,粘湿的泥土混杂着容易划伤人的碎石,将所有路弄得坑坑洼洼。
“父亲,母亲,孩儿再也不要扬言做什么大官了。”
“哥哥。”
“天底下,还会有比他们更脏的人吗?”
“哥哥,你别哭了。”
……
——
“哥哥?哥哥?”富小婉一只手在富弼眼前来回摆动,叫他回神。
富弼目光黯然地看向她。
“哥哥,你想什么呢?”
窗外,冷风之中,几只小小麻雀栖在树枝上喳喳叫个不停。
富小婉继续道:“哥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只是心里气不过,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要我说,现在就是该你们登场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
“不是你说的嘛,范大人总是同你们讲眼下朝中缺真正有能力的人,碌碌无为者到处都是。既如此,你又何必谦让呢?别忘了你儿时也曾发愿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过去朝廷有寇准,吕端那样德高望重的大臣,而如今,你们也可以做到啊。你要回去,回到书院,你甚至还要去京城,去参加科考,去寻找与你们志同道合之人,去做你心中真正想做之事。”
“真正想做之事?”
“哼,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范大人之所以吸引你,不正是他身上那份义无反顾一心为民的冲劲触动了你。哥哥,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
“不,小婉,我永远也比不上大人。大人的心,是纯粹的。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如他那般……”
“哪般啊?”
“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不说就不说。但我方才所言,你觉得有无道理?”
富弼思量着她的话,沉默不语。
太后寝宫内。
刘娥近几日身子总算是爽利了些,躺在凤榻上,玉瑶为其揉捏着肩膀。
有宫人轻声走进来,报道:“回禀娘娘,蔡齐蔡大人,已被官家革去翰林学士一职,出知河南府。”
刘娥抬眼望下边看了一眼,摆摆手,宫人低首退了出去。
“娘娘,这个蔡齐总算走了。”玉瑶一向察言观色,笑着说道。
刘娥不说话,嘴角上扬。
“这个蔡大人,到底是不识好歹。您差人建个景德寺,不就是命他写个修寺记文,这也是看得起他,他竟敢直接拒绝您,要小人看,官家对他的惩罚,还是轻了些。想想前殿那些个文武大臣,哪个敢像他这般无礼太甚的。”
刘娥抬手揉着自己的额角,缓缓说道:“蔡齐不过是本宫拿来杀杀威风,给那些个大臣们一点警示罢了。你以为那些人里,当真有几个真心向着本宫这边?哼,只怕一个都没有。”
玉瑶手发酸,却不敢言及,换个力道继续为那人捶背。
“怎么会呢?没有娘娘这些年辅政,官家哪能太平这么久,还不被那些个大臣们扰得心神不宁?”
这会儿赵祯正路过殿外,本欲来请安,门外的小宫人一时心大跑去内急,门口无人通报,这几句话恰巧被他听了去。其身后一班宫人小心退出几步外,不敢出一声,赵祯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站着不动。
里边刘娥却道:“你以为前边儿那些个人都是吃素的吗?这两年呈上来的折子里,没少是让本宫还政的,本宫纵然能将这些人的折子扣下,却未必能将这些人不满的心扣下。”
玉瑶笑道:“他们有此心也没用啊。谁叫娘娘您,是先帝下旨奉命辅政,您若不答应,谁能拿您如何呢?朝中毕竟还有您的人,连官家都不敢呢。”
刘瑶转过头戳戳她的脸蛋子,戏道:“你真是越来越敢说了,这话若是叫官家听了,小心你的脑袋。”
“玉瑶只知有娘娘,不知有官家。”
刘娥舒服地换了个躺姿,示意玉瑶别捏了。门外,赵祯静静走开去了。
不一时,有小宫人进去报:“启禀娘娘,官家今日龙体欠安,不便过来昏定,请娘娘见谅。”
刘娥只当赵祯近日操劳,不做他想,便也不多究问。
几日后。
范仲淹将重新编修过的古文籍阅览毕,见无甚问题,便叫人收进阁内典藏。
一小公公一路小跑进来,对在场的馆职人员说道:“诸位学士,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官家下旨,到了那日,诸位须着朝服戴正冠,同前殿诸位大人,一起随官家至会庆殿,给太后娘娘拜寿。”
小公公话音甫落,有人道:“这,这于礼不合啊。”众人相顾左右,窃语纷纷。
范仲淹皱眉道:“我朝概无圣上携满朝文武为后宫拜寿之先例,小公公,莫不是搞错了?”
小公公低头回道:“没错没错,是官家亲自说的。”
又有人道:“办个寿宴没什么,竟然到会庆殿这种只有重大朝会才可开门的地方去办,太后娘娘未免……”
小公公无措,慌道:“小,小人只是个传话的。诸位学士,话已带到,小人先告退。”言毕立时跑了出去。
“要我说,前边儿的大臣们对此事必有定论。各人自扫门前雪,我等还是少些微词得好。”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正巧王琪走了进来,范仲淹走近几步问道:“听说了吗?”
王琪自然知晓他所指,嗯声点头。
“太后娘娘未免过于托大了,欲戏我朝君臣于裙下吗?”
“范兄莫恼,要我看,官家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你想,既已决定携百官拜寿,还在会庆殿,何等隆重,竟然临了才差人吩咐,足见天心不悦。”
范仲淹默然,刘后的事,他多少有所耳闻。又想起那日撞见赵祯时,那少年天子满心的不快……
“此事,希文绝不坐视旁观。”
王琪皱眉看他,“你要做什么?范兄,馆阁内的一介校理,外人听得好听,你我心知不过是个文职闲差,切莫逞能,断送前途。”
范仲淹看着他,认真道:“如王兄所言,闲差岂也算得前途?”
“此乃皇家家事,与兄无关。”王琪不禁劝道。
“有违祖宗礼制,失君主之龙威在前,损百官之颜面在后,强后宫之骄逞其中,若众人明知其弊,却仍要三缄其口。”范仲淹甩袖走出大门,留一句道:
“纵范仲淹能忍,范仲淹手中的笔也绝不能忍!”</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