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道珠回到望北居,吩咐枕星带着侍女们收拾行李。
她独自坐到西窗下,在书案上铺陈开纸墨,打算给萧衡留一封信。
提笔写了几个字,却又觉写得不妥。
她把揉成团的宣纸丢弃在地,另外起笔。
可是写来写去,她都觉不好。
对着空白的宣纸发了会儿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了毛笔。
举目四顾,闺房精致风雅,萧衡在吃穿用度上确实没亏待过她。
视线落在那扇紫檀木刺绣屏风上。
她仍旧记得那日,不小心被萧衡窥破心事,她急急忙忙躲到屏风后的窘迫与害怕。
靠在屏风后面哭泣时,心底也曾怀着一丝希望,希望那位郎君能进来哄一哄她,能进来告诉她,他对她也是怀有同等的爱意的。
可是……
她所有的希望,在心如铁石的他面前,都落了空。
裴道珠垂下眼帘。
也不能说萧衡没有喜欢过她。
花神殿万籁俱寂,神像庄严,他在香案上描绘她不着寸缕的丹青画像时,兴许是喜欢的。
金梁园正月落雪,梅花树下,他亲手替她拂拭开梅花枝,情不自禁地吻她时,兴许也是喜欢的。
只是……
他对她的喜欢,抵不过他对山河故国的热爱,抵不过他对国仇家恨的在意。
萧衡是南朝最锋利的宝剑,却无法为她裴道珠而出鞘。
花窗外,几丛牡丹开得正好。
这段感情,始于强取豪夺,愿终于好聚好散。
少女想着,释怀般弯了弯唇,起身朝屋外走去。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裴道珠临上马车时,崔柚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她好奇地打量裴道珠:“听说你要走了,原以为只是谣传,没想到你真的要离开……你真傻,这里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要走呢?”
一段时日未见,裴道珠发现崔柚又圆润了几分。
她轻笑:“你便继续做他的笼中雀吧,无忧无虑,适合没有想法只知道吃吃喝喝的你。”
说罢,踩着小凳子上了马车。
崔柚目送马车离去。
不知怎的,她觉得裴道珠好像在骂她蠢笨。
她不开心地翻了个白
眼,眼珠一转,突然吩咐侍女:“快去通知顾燕婉和韦朝露她们,裴道珠被九爷抛弃了!”
青皮马车缓缓驶出金梁园。
不远处的高坡上,立着一匹骏马。
萧衡坐在马背上,安静地看着马车朝建康城驶去。
握着缰绳的手忍不住地收紧。
长风吹过,用红发绳编织的璎珞拂拭过他的面颊,郎君面色雪白,虽然俊美脱俗,却冷得犹如坚冰。
她还是走了……
不知怎的,心底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谁挖空了一块。
他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这种失去的滋味儿,他似乎经历过。
不像是难过,也不像是悲痛,更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情绪和灵魂,只在世间留下一个麻木的躯壳。
南朝没了裴道珠,依旧是那个南朝。
可是他没了裴道珠,似乎就不再是那个有血有肉的萧衡。
长风四起,草木萧萧。
郎君的宽袖和袍裾在风中剧烈翻飞。
或者,不再有血有肉也不是坏事。
阿父曾说过无数次,成大事者,不该拘泥于儿女情长,唯有心狠手辣无情无爱,才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这才是萧家九郎……
萧衡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瞳中一片清明。
他勒转马头,朝山下走去。
……
乌衣巷。
尽管有裴道珠的接济,可是比起金碧辉煌钟鸣鼎食的其他士族,裴家人居住的府邸依旧简陋萧索。
裴道珠推开府门,看着满目荒芜,情不自禁地轻叹。
“阿姐!”
双胞妹妹意外发现她回来了,连忙高高兴兴地小跑过来。
裴道珠抱了抱妹妹,牵着两个小家伙往后院走:“阿娘她们呢?”
裴桃夭声音清脆:“在后院种花!阿娘说阿姐喜欢花花,所以要多种些,等阿姐回来,瞧见满园都是花花,定然十分欢喜!”
裴道珠忍不住弯起丹凤眼。
从前羡慕别人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经历了这许多事,才发现比起那些浮华奢靡的府邸,还是跟母亲她们住在一块儿最是惬意,哪怕粗茶淡饭瓦舍草房,也来的快活自在。
顾娴得知裴道珠主归家,只是呆愣了片刻。
她并未责怪,反而把女儿搂进怀里,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没
有追问裴道珠这番行为是否会得罪萧家,更没有追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只柔声道:“今晚,给我的小阿难煮红枣桂圆汤喝。听说今夜有雨,喝些暖身滋补的汤,最好不过。”
裴道珠伏在她怀里。
也不知怎的,就委屈的酸了鼻子。
阿娘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呀……
是夜,建康城果然落了暴雨。
今夏的第一场雷雨,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瓢泼大雨颇有些吓人。
厅堂的烛火明明灭灭。
裴道珠捧着滚热的红枣桂圆汤,不时望向黑黢黢的院子。
没过多久,一盏昏黄的灯在风雨里亮起。
随着灯笼越来越近,裴道珠的心也提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阿娘不会怪她,可是那个酒鬼父亲就不一定了……
裴茂之提着灯回来了。
他浑身湿漉漉地踏进游廊,连木屐都懒得脱,直接跨进门槛。
一眼瞧见席地而坐的裴道珠,他整张脸都变得阴沉可怕,只字不发地抬起巴掌,恶狠狠朝裴道珠扇去!
“哐当!”
盛着红枣桂圆汤的瓷碗跌落在地。
裴道珠伏在地板上,半张脸被扇出了红指印,银簪委地,瀑布似的青丝尽数披散在地。
“混账东西!”
裴茂之怒喝。
他一脚踢翻食案,声色俱厉:“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自请归家?!谁给你的脸?!”
偌大的静,引来了顾娴和康姨娘等人。
顾娴大惊失色,连忙把裴道珠抱到怀里:“夫君这是作何?!阿难她在萧家过得不开心,她怎么就不能自请归家?”
“老子过得也不开心,还不是一天天地熬着?!”裴茂之吼声震天,“老子在外面跟同僚应酬,他们说这孽女自请归家了,老子还不信,着急忙慌地回来,竟是真事!裴道珠,你从萧家跑了,我跟你娘以的后吃喝用度从何而来?!”
“夫君——”
“你闭嘴!”
裴茂之怒不可遏,一脚踹开顾娴,还想上前打裴道珠。
还没来得及下手,一名穿着蓑衣的侍从突然不请自来。
他手捧锦盒,看了眼受伤的裴道珠,皮笑肉不笑地对裴茂之道:“裴大人,在下是萧郡公的随从,奉郡公之命,给裴姑娘送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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