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这相命之法是怎么回事光竟是从未听说过。”霍光有点儿好奇陈嫣刚刚看掌相的做法。虽然听起来像是胡说的, 但感觉上不是随便乱说,是有一定理论依据的。
汉代是华夏传统中的许多算命术成型时期, 无论是历史悠久的卜筮、占星,还是来头很大、背景深厚的易经八卦, 再或者新近兴起的看相、观风、相宅、拆字、望气等等,除开扶箕等少数算命术这些大多一直没有成为主流,大都在汉代有了后世人熟悉的样子。
其实任何一种算命术都可以找到很古早的原型, 比如观风,传说三皇五帝时期就有了, 商周时期还有专门的官员管理这个。但那个时候观风和后世流行的观风可能差别很大。
为什么华夏民族的主体民族为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确实有很多文化上的东西都是汉代才成型。在历史传承上来说,汉代似乎和前面、后面的王朝没什么两样,说汉代强盛的, 难道秦、唐之流就不强了吗
真正让汉成为特别的那一个,在于这个时候确实是后世所承认的华夏文明形成的关键时期。
汉代巫风是很盛的,一方面是上古遗留, 另一方面也和统治着来自楚地有关。楚地从历史传统上就一直重视这些, 能与楚巫差可比拟的,大概只有齐巫了所以楚地和燕齐之地才会成为方士、巫师出产盛地。
这种巫风很盛的情况影响了汉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比如算命盛行。根据甲骨文,后世人常说殷人爱算命, 出门买个菜也要算命, 这都快成为一个段子了。但事实上, 汉人也不遑多让。
论狂热可能比不上殷人,但普及程度可能更高殷商时期想要算命,一般会用蓍草事实上,龟甲和兽骨,特别是龟甲占卜都是很重要的事才会用。至于兽骨,也各有对应的用出,比如胫骨占卜什么,胛骨占卜什么,大概是渔猎之类,总之不会是日常买菜的小事,然而就算是蓍草,其实也是相对麻烦的。
相比之下,汉代算命变得简单了其实就是走下神坛了,从这个脚步来说也可以说是一种进步。简简单单就可以算,这种情况下才会出现日常小事也要算命。而殷商时期,明明算命是那么麻烦的事,国人们还是以大毅力那样坚持,这才是狂热呢。
算命这个时候也不再只是巫师、方士们的专属,很多时候文人也会拿这个玩小游戏。像是拆字算命,完全就是文人游戏的典范了还有,易经这个时候已经是经典之首了。虽然易经被现代人当成是一部哲学书籍,里面讲了很多富含哲思的话,但不可否认,易经确确实实就是一部用于算命的书。
读书人钻研易经到了头,出来算个命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也因此霍光才有此问,他就是个读书人,平常也能接触到这些占卜之术,偶尔自己也会进行相关仪式呢
如果霍光对占卜之术一无所知,他是不能说出陈嫣看掌相的做法从未见过这种话的。一般来说,不了解某个行当的时候,当事人都会承认自己的无知,看到没有见过的东西只会当自己少见多怪。
这样说自己从没见过,反而是自信自己见识足够多的表现。
“你没见过的可多了”陈嫣扑哧扑哧笑了好一会儿,介绍了掌纹里面的知识。到了最后才一本正经道“其实都是骗人的你们别当回事儿我从不信占卜之事,也是觉得拿来做游戏有意思才偶尔使用。”
之前听陈嫣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是有一套理论在其中的。就算是一开始半信半疑的,这个时候也真心觉得是一门术了。然后,当众人相信了之后,她又说都是假的实在是有些令人愕然了。
陈嫣却不以为意,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很少和别人争论这些了世界观这种东西,形成了之后就很难改变了。
“既然去病遇到你们了,那就这样罢我先陪我家这个小磨人精去作耍”陈嫣并不欲多停留,她很清楚自己现在除了在固定的圈子里之外,对外面其他人压力都是很大的。
自己在这儿,这些年轻人其实她自己也是年轻人是放不开的。
霍去病却没有这个意思,他本来就是出于保护陈嫣母女的安全才跟上的。又怎么可能因为遇到霍光和老熟人就和她作别,也不说什么多余的,继续跟上就是了。
“今日我也是巧遇翁主不夜翁主与无忧翁主驻足夜市,身边一人未有。”霍去病解释了一下情况,当然,他不是为了解释而解释,而是示意眼前两个人可以滚蛋了。
陈嫣和陈如意母女两个,本来就是为了单独逛夜市的乐趣才出现的,能带上霍去病也是因为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换成是一般人,这个时候凑过去陈嫣固然不好拒绝,心情却不会太好。
眼前两人不傻,自然是告退了。
等到人走了,这一路一如之前。只是在这条不算长的街市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霍去病忽然道“翁主今日不得开怀,不知是为何”
陈嫣
“去病你在说什么”陈嫣迷惑地看着对方,但表情很快维持不住了。陈嫣又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有的时候真不知如何说你有人觉得你少言,便不可能是油滑之辈然而在我看来,你恐怕是少见的滑头了。什么都知道,却依旧是如今率性而为的样子吗你真像陛下,只是比陛下少了一些强势自然。不过,这大概是你们二人所处不同的缘故罢。”
陈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霍去病说着什么。
“明明这么聪明,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是真的觉得不会得罪我”陈嫣反问霍去病。
霍去病并不说话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乖宝宝,偶尔这么在作死的边缘左右横挑一小下,显然是很开心了。
其实霍去病早就注意到陈嫣的反常了在刚刚遇到陈嫣的时候,陈嫣一切正常,但是直到快要去酒舍的时候,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他是很擅长观察的人,所以一眼看出陈嫣表面如常,内里却是心不在焉的。
刚刚他逗霍光他们玩儿,又是调侃他的运道,又是说些算命之术的,看着热热闹闹,实际上反而不符合她的性格。
如果是在十年前,她有可能如此,她本来的性格就是这样跳脱,也不太讲究上下尊卑。兴致来了,随便一个人也能说什么,更不会在乎和她说话的人身份是什么。但是现在不同了,她本人变化其实不大,但是外界看她的方式已经大不一样。
就算是她平易近人,其他人又能坦然受之这种事多经历几次,她的行事作风自然就有了改变。
越是这样没话找话,越说明她的心已经乱了。
其实霍去病不应该开口问这个的,但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不应该,还是要做尝试。这种行为有一种统称,就叫做作死很多时候就是得意忘形之下做出的不过大脑的事。
霍去病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明明一直很忌惮陈嫣,对她很无感来着。但即使是这样鲜有接触,在真正接触的时候也会佷容易对对方放松警惕仔细想想,可能这就是这位翁主的特别之处了。
不只是他,很多人都被这种特质影响过这样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了。
陈嫣笑了笑,并没有解释什么。事实上,以霍去病和她的关系,他是没资格问这个问题的。更准确地说,他问了这个问题,她完全可以不回答,一点儿解释都不需要。
霍去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便一句话不说了,非常安静地送陈嫣去了暂居之所市坊已经关闭,闭门之前进来的人自然只能在内部找地方住。对于陈嫣来说这是很容易的,这里自然有属于她的产业。
聚宝阁名下的邸店,早就安排好了。留了最好的院子,整个院子只招待陈嫣母女两个。
陈嫣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并没有直接歇息,而是挥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是站在院中廊下,一边梳理还微微湿润的头发,另一边神思空明,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像是畅游在记忆长河里,什么都零零碎碎地触碰到了。
一下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份蒸排骨好吃,一下又想到了果园是不是快到采摘季了,去年采摘的时候家里小朋友玩儿的很开心呢今年也可以过去一趟记忆在飞速地向前,于是她可以想起很多很多更久远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悬浮在大脑中,都只是轻轻点一下,便俶尔远逝。于是她会想到的记忆常常只开了一个头,后面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时候又碰到了一团新得记忆。
这种记忆穿梭的速度是很快的,倏忽一下,陈嫣就来到了十岁时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很热,所以她才打算出门避暑时至今日,她还几日暑气是怎样将她层层包裹,肌肤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的。
当时会觉得很讨厌,但是现在想想,都是很美好的记忆了。
当时阳光那么热烈,她的一切也那么热烈当然了,她现在依旧很热烈,只是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那个年纪,在青春期特有的荷尔蒙刺激下,她度过了第二次热热烈烈的美好年华。
那一时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人的脾气变得很奇怪,特别介意一些小事,很容易就愤怒,也很容易就高兴起来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人生之中最好的年岁,晶莹的肌肤下,有的是鲜红色的血液,奔涌冲刷着血管,血脉里的波涛汹涌壮丽地就像是命运本身。
那个时候好像什么都是美妙的,不会为过去驻足,也不会真正为未来烦忧。在特定的时间里,人已经被体内的某种激素麻痹了,能够专注于享受当下,灵魂都变得轻飘飘。
这样美好的年华里,她当然遇到了最好的人。
或许这里有一些当事人滤镜的存在,但是她始终认为不会有比那更好的人了换成是另一个人,她都不觉得那个人配得上自己美妙的青春年华这或许是属于她的小小偏执,但谁又能反驳她呢
这是她的事,自然只有她自己才能做出论断。
她记得的,当时她穿了红色的衣裙,下摆浸泡在流水中,映红了小半片河。然后,然后她就和他不期而遇了。
人真的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生物,奇妙就奇妙在,他们看到的其实不是原原本本的客观现实,而是经过自己主观修饰过的存在。所以在他的记忆中,那一天遇到的人不只是浅色衣衫、谦谦君子,他身上有太阳穿过树叶林木时产生的细碎光斑,而他本人分明是在闪闪发光的。
只是看过一眼,陈嫣就知道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事实上,又有哪里不一样呢排除掉他确实是人群中相当优秀的那一个,他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不同。非要说他有什么不同,那也只是针对当时看了他一样,与他擦身而过的陈嫣而已。
不过这样也够了对于青春年华里的人来说,相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神,甚至自身就是全世界,这并不是奇怪的事。既然他对于她来说是与众不同的,那么对于世界来说是不同的,这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了。
追溯记忆的旅程还在往前走,不曾停留。
“大舅大舅大舅”那个时候陈嫣还很小,咚咚咚地奔跑在温室殿的木制地板上。
然后被天底下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搂在怀里。
“阿嫣来看看,这是朕的天下”
那是新绘的地图,在这个时代显然是国家机密一样的存在。当然了,对于天子来说自然是想看就看。而作为宠爱外甥女的舅舅,当然不会觉得小外甥女看几眼有什么问题。
“阿嫣,舅舅将不夜县给你做封地不过不夜也不算富庶舅舅再给你留些什么阿嫣,你想嫁什么夫婿呢”其实当时的刘启并不是真的忧虑陈嫣的婚事,他忧虑的是人力有时尽,即使是贵为君王也无法守护一个小女孩一辈子。
所以才要再找一个人来看顾她的下半生。
陈嫣的记忆之河本来一直是按照时间的顺序逆流的,但是忽然之间又不讲道理了,出现的最新一段碎片,分明是刚刚的事情。
她在人群里,近乎于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淡忘这个人了,就像初恋确实刻骨铭心,但终究还是会归为沉寂。而见到他的一瞬之间,她依旧这样以为所谓的心跳加速,只是意外之下的产物。而且她不否认,他于她的生命而言终究是特殊的,若是拼命否认这一点,那才是真放不下呢
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她很快收拾好的心境。
她知道他在看他,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她不要这样这次终于是她先离开了
她并非故意如此,而是之前无论是什么理由,总归是他先离开的。而现在,由她先走,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儿欠账也能结清了自此之后,他们终于两不相欠。
只有谁也不欠谁,才能真正让命运平静,再见时也能心平气和至少她是这样自以为是的。
仿佛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胡思乱想,陈嫣很快回了房。这一夜她的睡眠没有任何问题,她依旧有着高质量的休息。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大概是昨晚睡的太迟,某个精力充沛的小姑娘竟然没有来闹她
等到陈嫣洗漱完毕,做在梳妆台前梳妆时,陈如意小朋友才过来。和母亲大人日常亲亲热热和这个时候普通的母女不同,她们两个的很多举动在外人看来其实是失礼的。
不过也无人对此说些什么,这个由母女二人组成的家庭本来就不同于一般。既然如此,自然也不能用一般的要求去强求。
婢女替陈嫣梳头,陈嫣让她们梳简单的。
陈如意小朋友小脸绯红地看着坐在梳妆镜前的母亲大人,这个时候陈嫣还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内裙,料子是很轻薄的那种。这种时候的陈嫣很美丽,虽然每个孩子都会觉得自己的妈妈是最好看的,但对于陈如意小朋友来说,这种程度还要更深一些。
即使是多年以后她都会记得这一幕,这不只是她的妈妈滤镜在发挥作用,她确实觉得母亲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摸了摸陈嫣跽坐时垂落在地上的头发,光滑地像是缎子。陈如意小朋友有点羡慕,她和陈嫣长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嘴巴不太像,她的嘴唇要薄一些,也没有陈嫣那么小巧。
陈嫣的嘴巴很符合古典的樱桃小口的定义。
一般人只会注意到这一点不同,但其实还有很多细节的不同比如说头发。和陈嫣一样,陈如意小朋友也有一头厚密的头发,但是他的头发显然是不如陈嫣的光滑、润泽。
其实她的头发也很好,但她就是固执地觉得母亲大人的头发更好她为什么不能像母亲一样呢
似乎是看穿了小朋友的怨念,陈嫣笑着将小朋友搂在了怀里“你的头发不如我的细软而已,我倒是想要这样硬一些的头发”
“针一样,有什么好呢”陈如意小朋友闷闷不乐。
陈嫣摸摸她的头发,想起了什么,温和道“你这是像你父亲呢”
在陈如意小朋友面前,陈嫣没有回避提起父亲这个人,事实上,陈嫣也不觉得有什么回避的必要。那个人不是什么坏人,也没有亏欠她,为什么要删除他在孩子生命里该有的痕迹呢
但是,陈嫣也没有常常提起他。毕竟他并没有和她们生活在一起,提的太多了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而且陈嫣也担心陈如意对父亲这个角色产生执念她在这方面向来都是冷处理的。
既不会特别阻止陈如意小朋友试图了解父亲,也不会主动去做这件事。
陈如意小朋友歪了歪头,因为过去生活中养成的习惯,她倒是不觉得母亲提起父亲是什么了不得事情不过,在一旁的婢女们显然不这样觉得,这些婢女都是陈嫣的人没错,但大多是抽调过来临时侍奉的,显然不适应旁听这种惊天秘闻的场面。
“父亲大人的头发也是这样啊”陈如意小朋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点儿不开心“为什么父亲大人的头发要是这样呢”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她当然和别的孩子一样,天然有幻想。但是她的幻想并不多,这主要是因为陈嫣将她保护的很好,她接触到的环境并不会因为她没有父亲就冷待她,实际上,她一直是备受优待的那一个。
外部环境几乎从来没有提醒过她,她如果有个父亲会怎样。时间久了,父亲于她就是一个角色而已,大多数人都有父亲,而她身边没有,这有点儿奇怪呢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她有那么多东西,有那么多爱她的人,别人还不见得有呢
不过,偶尔有的时候,她还是会好奇父亲的,毕竟父亲不同于其他。理论上来说是和母亲一样重要的人,她之所以是如今的样子,正是因为母亲是陈嫣,而父亲是某个特定的人的缘故。
陈嫣又一下没一下抚摸着小朋友的脊背,感受着小孩子咚咚咚,飞快的心跳。她的心很平静,仿佛是问小朋友今天要吃什么一样,轻声问“如意你想过父亲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