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裴英来说, 在过去有限的生命里,是很少有如遭雷击、手足无措等等反应的。不是他这个人天生镇定,而是像他这样的人,本身的生命就足够沉重了,再经历其他的东西,也显不怎么出来。
事实上, 他很多时候对外反应是偏向迟钝的。这不是他反应不敏捷, 而是他心不在焉作为一个任何经历都可以清清楚楚记得, 想忘也忘不掉的人, 他轻易不会尝试专心致志这种状态,因为这意味着他会记得更清楚, 而这对于他天然就是一种折磨。
但有些人、有些事天生就是要做他生命里的意外的,桑弘羊开头一句交换情报他还没太放在心上。他说交换就交换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他可不是桑弘羊手下那些人,随便他差遣的
但是紧接而来的话, 让他愣在原地,本来端着的酒杯也没拿住, 和之前桑弘羊一股脑扫在地上的酒器一起做了伴。顾不上在意衣袍上沾染的酒液, 裴英定神看着桑弘羊,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十分荒谬的消息。
荒谬到什么程度呢,荒谬到他觉得桑弘羊是在开玩笑虽然桑弘羊对着他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因为太过于超过他的常识, 他甚至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在此之前, 他就像是个傻瓜一样, 愣愣地重复了桑弘羊的话。
“阿嫣怀孕了”
他觉得天地间好像旋转的厉害, 天旋地转的不如他不是坐着的, 这个时候就要站不住了。然而饶是如此,他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眼前了的小案。
等到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儿平常的冷静与神智,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真的”
问是这么问,其实裴英心里已经已经相信这件事了桑弘羊又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过来消遣他实际上,就算桑弘羊穷极无聊来耍他,也不可能开这种玩笑和陈嫣相关,这不在桑弘羊的玩笑范围内。
桑弘羊并没有回答裴英,只是牢牢地盯着他,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他想从裴英这里得到答案。
“未央宫中的天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总不会是王温舒那混账说说,到底是谁到让人不敢说话。
裴英奇怪地看了桑弘羊一眼,古怪道“我以为你会怀疑我”
听裴英如此说,桑弘羊呵了一声“我眼睛不瞎若真是如此,怎可能一点儿也看不出如今你问这一句,更是任何怀疑都无了。”
“不是皇帝陛下,”说到这里的时候裴英停了一下,瞧了瞧桑弘羊的脸色,发现他竟是毫无波动,这才接着道“也不是王温舒”
说到这里,裴英似乎是有些不满了“怀疑王温舒也不怀疑我”
桑弘羊都懒得回应裴英,只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说起来,刘彻、王温舒,这都是很容易被怀疑的对象。刘彻不用说,皇帝陛下对不夜翁主的兴趣几乎是天下皆知。至于说后者王温舒,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早些时候,就是桑弘羊还没有成亲的时候还好一些,大家主要目光放在陈嫣和他身上。即使是21世纪,一对适龄男女走的过于近了,也会给周围的人造成误会,在公元前二世纪的现在,就更别提了所以,有陈嫣和桑弘羊的桃色猜测存在,实在是太正常了。
陈嫣和桑弘羊等于是用这些年十年如一日的相处方式才打消了一些人的猜测。
他们之间的羁绊并不能用男女这种性别来限定,哪怕他们两个都是男的,或者都是女的,这份情谊也不会有分毫的不同。而现在,他们只是恰好年纪差距不大、恰好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罢了
虽然依旧有人私下有些猜测,但大部分人已经慢慢接受了他们这种现在看来非常奇怪的关系。
而作为替代,王温舒与陈嫣的绯闻就在集团内部甚嚣尘上了。
不同于桑弘羊和陈嫣,别人再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两人都明确回应不,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他们是能够一辈子生死相托的知己能够相依为命的亲人
王温舒的态度却是暧昧的。
他当然也不会说什么,但是大家看得出来那是怎么回事有的时候,他离她太近了,没有别的,就是太近了而已。
王温舒有时候会刻意离陈嫣远一点儿,似乎是想削减某种影响力。但是在旁观者看来,这完全就是无用的挣扎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失败的结局。
有些事情根本隐藏不住,旁边的人也不是瞎子。虽然没有人特意传播这种新闻,但这事还是夹杂在诸多消息中,成为集团内部的传说之一。不少人当这是小道消息、桃色八卦,并不当回事,毕竟和陈嫣有绯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真要去追究就追究不完了陈嫣作为一个女子,日常接触各种男子实在太多了,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很容易引起各种猜测的。
但真正知道内情的就会知道,这个新闻没有那么经不起推敲,至少一半是真的。
裴英也曾见过王温舒几次,当年那是一次,如今这次去长安,又见过几面。没怎么相处过,但彼此都有了一些印象。而从裴英来说,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是那个家伙
“她对王温舒半分意思也无,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裴英像是没法吐槽一样摇了摇头。
“别猜了。”裴英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我知道那人是谁,若是不错的话就是那人,姓颜的你说的那个颜昭明。”
相比起桑弘羊的故作平静,裴英是真的平静下来了。抛开乍闻此事的震惊,只要接受这个事实,他就没有太多可纠结了不就是怀孕了么,这难道是什么大事人生在世成亲生子的人总比不成亲、不生子的人要多得多。
既然是这样,陈嫣现在这桩事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怀了孩儿,两个选择,要么生,要么不生然而不管是生还是不生,对于裴英来说,陈嫣本身的存在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
颜昭明这个名字在时隔许久之后再次出现,于桑弘羊却不生疏。只能说当初颜异给桑弘羊的印象实在深刻,他轻易不能忘记就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以为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彻底成为过去式的时候,现实又给他敲了一闷棍
“颜昭明”当桑弘羊他追问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怒极反笑,连续说了几个好字,最终咬牙切齿道“当初就该杀了他,当初在临沂,天知道怎么就放过他了”
虽然对于裴英来说,陈嫣怀孕不怀孕并不重要,但对于某个让陈嫣怀孕的人,他同样没什么好感。听到桑弘羊如此说,挑了挑眉“你当初有机会杀了他,却没有动手”
桑弘羊没有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这件事说实在的,桑弘羊是真心后悔了当初要是一剑下去,哪还有现在的事
裴英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桑弘羊一眼,虽然他也对那个根本没打过照面的颜昭明非常不喜欢,一度想杀了对方。但他到底没有桑弘羊这种情况机会都放在眼前了,结果却什么都没做
如今后悔的程度,裴英可想而知。
桑弘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自然也不会多留,他和裴英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
见桑弘羊要走,裴英随口问道“这就走了忙什么难不成你打算去长安取了颜昭明的小命”
桑弘羊头也不回“谁管颜昭明眼下有的是事做”
桑弘羊走了,他身后提着裙子追的宋飞熊自然也走了桑弘羊确实忙,这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陈嫣安胎养身的事情,头疼的要死至于颜异,就算再恨,也无力去管什么了。
第二天,陈嫣一个人在屋子里听善歌的婢女唱歌,正出神呢,桑弘羊带着不少人、不少东西就过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宋飞熊,关于泄露了陈嫣的秘密这件事,她真心心虚另外,她刚刚送走了长安来的那几个宫人,得和陈嫣说一声。
“这些是什么”陈嫣看到桑弘羊身后的人大都捧着箱笼,有些奇怪。
桑弘羊没好气地看了陈嫣一眼“都是些补物,有药材,也有食材。”
陈嫣更奇怪了,她这里吃穿享受的东西可是又多又全的,就连未央宫、长乐宫的库藏都不见得有她的全面毕竟,这些东西的来源,她是超过皇家的。
平常他们偶尔也会互赠礼物但怎么也不会送这些东西啊送了之后放进库房,说不定就这样糟蹋了。
见陈嫣还懵懵懂懂的样子,桑弘羊冷哼了一声,不肯说话。还是宋飞熊,见事情已经如此了,只能期期艾艾道“翁主昨日桑子恒逼问他如今已知翁主之事了。”
陈嫣一下明白,桑弘羊知道她的事是什么事。
虽然她的小秘密没有被保守好,但她也没办法生宋飞熊的气。只能看着桑弘羊,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去逼问宋姐姐呢难为了宋姐姐,如今还心下不安。这种事,你直接来问我就是了,难道我会不告诉你”
如果是平常,陈嫣这样说,桑弘羊早就什么气都没有了。就算还板着脸,那也是外强中干。但今次,他是真的不吃陈嫣这一套了。当即戳破道“昨日我问过你了,你自己不说”
“哼哼若不是逼问宋飞熊,我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说到这里,桑弘羊瞪着陈嫣道“怎么,准备等到肚子遮掩不住了再说”
似乎是意识到真有这种可能,桑弘羊的眼神更加不善了,盯着陈嫣道“你倒是主意大的很呐平日不知不夜翁主是如此有决断之人这种紧要场面就看出来了”
陈嫣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这话中的挖苦之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不是这样,我原本打算只是迟几日告知你一切我总得考虑考虑一些事情”
“考虑什么有什么值得考虑的”桑弘羊皱了皱眉头,意识到有些地方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陈嫣无奈一笑“考虑这个孩子要不要留下来。”
男人和女人考虑的事情是不太一样的,宋飞熊是女人,所以更能理解陈嫣的心情。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可能有两个不同的走向而在桑弘羊这里,他显然没有想到还有不要孩子这个操作。
也是这时的世情所致,这个年代又有什么人家会不要孩子呢
大户人家就不用多说了,那是真正的多子多福,多个孩子从来不是什么负担。而小户人家,孩子多了是负担不假,所以才有生下孩子后遗弃、抱养给别人等等处理办法。
但这种不要孩子,那也是生下孩子后不要,不存在打胎的操作不是不想,而是此时的落胎方式给人带来的影响超过生下孩子,对于穷苦人来说更是如此无论是物理方式堕胎,还是服药堕胎,伤害都是极大的
桑弘羊本身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家里多个孩子是很轻飘飘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现在陈嫣有了身孕,他也没想过她会不要不为什么,就是他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听说陈嫣有可能不要孩子,桑弘羊立刻跳了起来,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嫣一样,看了她好一会儿“你不要这孩子”
陈嫣用迷茫的眼神看向他她其实不太明白桑弘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大概她的想法在这个时代太过离经叛道了吧。
怎么说了,他们互相都理解错误了。
桑弘羊大声道“就算你恨极了颜昭明,也不该践踏自己的身体”
桑弘羊怎么会知道,陈嫣对打胎的概念完全是现代式的呢。现代人流当然也会造成一些伤害,但相对于古代已经好很多了。除非是某些体质特殊的人,不然的话打胎的影响其实远远小于生产。
虽然不值得提倡,但确实有些现代青年已经不拿这当回事了。
对于古代的打胎,陈嫣的全部概念都来自于影视剧、小说之类。而说实话,这些文艺作品里,也不会出现主要角色打胎死掉这种事。像是宫斗剧里面还常常有小主小产的情节,而这些小主们往往是小产之后还能再战,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这就给了陈嫣某种可怕的错误认知。
再加上她在这个时代也没有认教她这方面的事不是,这个时代又有谁会教导一个贵女打胎种种按照常理来说,她们的人生和这毫无关系,听了还觉得脏耳朵呢
所以桑弘羊明白不留孩子是怎样的伤害虽然他也不算是真的清楚,毕竟这也不属于他的学习范围,但至少比陈嫣要稍微有常识一点儿,这个时候才有这样的反应。
他以为陈嫣是因为对颜异有恨,所以连他的孩子也不愿意留,然而这在他看来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昏招确实能给对方造成一定的伤害,但到头来还是自己更受伤。
“恨昭明”陈嫣这下真的迷茫了,只能尽力解释道“不、不,没有这回事儿,我怎么会恨昭明呢我和昭明已经扯平了。”
说到扯平了这个词的时候,陈嫣怔了怔,但很快恢复了状态。怎么说呢,就像水面荡漾起一层涟漪,过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甚至没有丝毫痕迹。然而,即使是这样,水本身也什么都知道。
陈嫣可以说她和颜异扯平了,一切都将成为遥远的过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才不是生命中的一切总会以自己的方式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刻骨铭心至于至死方休
桑弘羊才不听陈嫣的解释呢,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陈嫣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信誉了。转头他就看向一旁的宋飞熊,质问她“她当局者迷,一时想不清楚这事也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其中厉害”
其实这很有一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不过这也算是桑弘羊和宋飞熊的日常甩锅了。一旦陈嫣有什么不好的,落在她身上的责怪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这种时候其他人就免不了被狠狠责难。
比如说这件事,宋飞熊就因为比桑弘羊提前知道了一天,就被桑弘羊认为成了理所当然的责任人。类似于熊孩子犯了错,事后去找家长孩子还小不懂,这就不说什么了,你做家长的、这么大人了,难道还不懂巴拉巴拉巴拉
同样的,桑弘羊也无数次被宋飞熊甩锅考虑到桑弘羊确实是更接近陈嫣的那个,所以他被甩锅的机会还要大一些。
面对桑弘羊的指控,宋飞熊其实是很有一些茫然的陈嫣不懂打胎意味着什么,她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又能知道什么别的女孩子还多少能有一些来自母亲的教导,宋飞熊却是母亲早逝,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陈嫣和宋飞熊不约而同的懵懂茫然,桑弘羊这才反应过来或许、大概、可能这两个根本不清楚不要孩子意味着什么
揉了揉太阳穴,桑弘羊让人去请夏侯老先生这种事总不能由他来上课吧而且由医生来做这种事,也专业不少。
夏侯老先生这今天都不安来着虽说这件事最后也不会有他半分干系,但怎么说之后他都免不了要搅和进这件事里。如果有一点儿处理不好,说不定就是天大的麻烦即使是21世纪的现代国家,每年死在医院的产妇也不知道多少,在古代就更别说了,所谓鬼门关上走一遭,这就是了。
此时听人来请,也知道是什么事,反而安心下来,带着药箱和童子就去了陈嫣所在的正院。
打眼看过去,不只有陈嫣,宋飞熊和桑弘羊都在。看到他之后,桑弘羊无奈地指了指两女“夏候先生与她们说说流胎的利害吧不知道轻重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夏侯老先生这个时候哪能不知道意思,当下便把陈嫣和宋飞熊缺的生理卫生课给补了起来。
“堕下胎儿来,这事儿不容易,或者用力,或者用药,然而总归伤身。”夏侯老先生低声总结道。
如今有一些比较原始的堕胎方式,比如说击打肚子、从高处跳下,这都是穷苦地方的法子。至于更好一些的是用药,说起来,女闾之中用的倒比较多,良家也用不上这些。
而用药,往往也非常暴力,把孩子弄下来的同时,一般也会伤身体。操作不当,极有可能日后就怀不上了。
陈嫣想起自己在书中看过的情节,便道“听说吃螃蟹能流胎”
“这”夏侯老先生真不知道这位千金贵女从哪里知道的这个这件事是真的,但不同于封建王朝中后期,都变成是常识一样的存在了,这个时候还是鲜为人知的。至少,不该是陈嫣这样的女郎所知。
如今的运输业、保鲜方式就是这个水平,除了近水地,吃螃蟹忒不容易了,螃蟹流到孕妇手中更难得这样的事情少见,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太多人知道的常识。
“这也是伤身的”
说起来也是好笑,相比起此时的那些虎狼只要,类似于麝香、螃蟹之类使人流产的手段可能伤害更小一些
“既然是这样也确实可不要孩子了。”这句话是桑弘羊说的。
他找来夏侯老先生宣讲利害,本来是为了让陈嫣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个时候却是他自己先改弦易辙了。这也不是桑弘羊立场不坚定,只能说,他在这件事上的思路完全是以陈嫣为中心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