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雪之后,整个长安都包裹在了纯白的冰雪之中。这时节, 出门的人很少, 或者说,能出门的人很少。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猫冬不过也有一些例外, 毕竟所谓的天气寒冷等阻碍因素,那也只是针对底层百姓而已。
对于贵族和富豪来说, 即使是冬天, 也有的是各种娱乐活动。
长安的宽阔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步行的百姓,来来往往的大都是马车,一看就知道是有家底的人家。
这种时候, 城门口的兵士就很空闲了,毕竟进出城的人少了,他们工作量也就小了不是
除了极少数要在城门站岗和巡视的, 其他兵士也不乱跑, 都窝在城门角楼烤火借着烤火还有人吃烤肉、喝酒上班期间喝酒当然是违反规定的,不过这种事向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 都懂的。
正悠闲自在呢, 忽然有飞骑来报
“天子御驾即至”
所有人陡然一惊,实在是没想到今日会来这么一桩大任务还有人不免心中嘀咕不是说皇上正病着吗这个时候离开皇宫不过这种嘀咕也只能在心里了。
至于说皇帝陛下为何出城,说来也简单, 只不过是想去上林苑看雪、游玩罢了。
虽说是很简单的事, 算是皇室贵族很普通的娱乐了,但对于现在的天子来说实在是无论是谁听到这个,都会有些疑虑的吧。
天子病重并不是什么秘密, 宫里的人则更加清楚。这个时候天子哪怕出了温室殿的大门也让人担心,更别说是去长安城外的上林苑了首先反对的就是听到这个想法的陈嫣。
但最终还是成行了,主要是刘启的说法也很有道理。
他又不会累着,只是看看上林苑,散散心而已。自从病重之后他几乎没有出过门,这个时候也有些烦闷。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更深层次的,天子此时的坚持,只要他自己不动摇,其他人也只能满足了就连太后都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已经从侍医那里知道了儿子的真实病情。
如今看起来精神还好,但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生命终止之前总有一段时间是状态特别好的,那其实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自从侍医隐晦地说明这一点,太后在最初的暴怒之后,也只能慢慢接受。
不然呢即使是贵为太后、天子,也有完全无能为力的事情谁都想活的久一点,但只有这么长的寿数,又能如何
这种情况下,刘启要去上林苑,在意思意思阻止之后,见他心意如此,其他人也没有深劝了。
唯独陈嫣,就是不让刘启出宫,为此甚至和刘启冷战了一天不过也就是一天而已,第二天又继续陪伴刘启了。
“阿翁就不能不去吗”
陈嫣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刘启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陈嫣的头“你这孩子明明比谁都聪明,怎么此时反而糊涂了呢”
话没有说透,但陈嫣的眼泪唰的一下又流了下来。
刘启很明白,宫里宫外,从上到下,基本上都接受了他命不久矣的现实。大家表面上不提这件事,但已经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了。只有阿嫣,他的阿嫣,明明一直在照顾他、离他最近,了解他的一切情况,应该最清楚这件事才是
但她偏偏像是不了解这个情况一样,假装他只是普通生病,需要好好养病。
“死心眼”对着只是流眼泪,再不说话的陈嫣,刘启又能说什么呢。
天子出门的排场自然不小,前后仪仗绵延,中间由六匹马拉着的天子车驾走的不紧不慢。
天子御驾上有刘启、刘彻、陈嫣三人刘彻是本身就要去上林苑的,等于是来蹭车。陈嫣则是陪伴刘启她不想大舅离开温室殿去上林苑,但她如果不跟着,只会更加担心。
炭炉里传来轻微的毕剥声,刘彻算是三人里面唯一一个真想着去上林苑的人了。兴致勃勃道“先去看看上林苑养的马阿嫣的追日这次也带了去,正好一起跑一圈”
陈嫣现在哪有心情遛马实际上,养在未央宫马舍里的追日她已经好久没骑过了,从齐地回长安就一直在为刘启的病情担忧来着。而这一次去上林苑带着追日,其实是刘启坚持的。
“到时候阿嫣和彻儿他们几个跑几圈阿翁跑马已经不成了看看你和彻儿也就是了。”刘启说的是真心话。
到了上林苑,此时的上林苑已经完全是冰雪世界还不同于长安,长安有鳞次栉比的街道和房屋,路上有行人,积雪虽有,但也不可能让人一眼看过去感叹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但是上林苑可以做到,这里的虽也有宫殿群,但占地面积大的还是一望无际,可以用来跑马的草原、山林,哦,还有原来不能用来跑马的田地,除非有人种了能够越冬的麦子,不然踩踏一番也没什么。
刘彻最先下马车,他也不需要宫人扶持,常常锻炼的身体显然矫健非常,自己就手脚轻快地跳下了马车。然后就是陈嫣,见有宫人去扶陈嫣,磨磨唧唧的,他当即就反身抱起了车沿上的陈嫣。
陈嫣才多大,掂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等到陈嫣因为刘彻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惊叫了一声,刘彻立刻大笑起来,就像每一个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身为太子的刘彻偶尔也有会有一些坏心思的。
放下陈嫣才道“阿嫣要多吃饭啊太轻了”
陈嫣敲你妈我敲你妈好气哦,但我还是要保持微笑jg
最后下车的是天子车上车下都少不了人扶持,看着刘彻的恶作剧、陈嫣的生动表情,刘启是带着笑的“彻儿,少欺负你女弟。”
刘彻爽朗一笑“父皇,儿臣可没有欺负阿嫣,这是助阿嫣呢阿嫣乃女弟,儿臣怎么会欺负”
刘启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只不过消失的很快,几乎让人以为没有出现过。
此时跟着刘彻一起来的,就是韩嫣,还有另外几个得力手下,他们也从后面的车队赶了上来。
刘彻是来看看上林苑的马舍的,当然了,到时候骑马跑跑也很正常。正商量着这件事,转头邀请陈嫣“阿嫣去不去”
陈嫣立刻靠在了刘启身边,以此表达自己的态度“我留着陪阿翁”
韩嫣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低头遮掩了去陈嫣对天子的称呼这件事刘彻早就习惯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惊讶过。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单纯以宠爱而论,这位不夜翁主绝对是众多天潢贵胄也拍马不及的。既然是如此,一个称呼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韩嫣心中不免感慨,这位一时独霸未央宫的不夜翁主将来又会如何呢
眼下天子病重,可不是什么秘密。
刘彻呼啦啦带着一帮人去看马舍,陈嫣和刘启则是在上林苑最适宜看雪景的露台上休息。这里早就有宫人收拾好了,虽然为了观雪景方便,四面是敞开的,但各个角落遍布的炭盆持续散发着热力,再加上巧妙布置的屏风,身处其中温暖如春。
陈嫣一进去就感受到了一股热浪,于是伸手去解斗篷系带。旁边的婢女立刻上手帮忙,被陈嫣摆了摆手拒绝了,她连解个系带都要人来,怕不是会越来越堕落哦
刘启眯着眼睛看了陈嫣一会儿,然后道“这件披风太素了,回去从私库里找出旧年朕亲自猎的红狐狸皮来,给阿嫣做一件披风。”
陈嫣今天穿的是一件雪白的毛皮斗篷,皮毛丰厚、光泽水滑,呃放在后世,绝对会被动物保护者喷。不过放在这个时代,各种野生动物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影响百姓生活的害虫,所以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事实上,陈嫣有好多的皮毛衣裳,都是真正的上等货色。说起来如今皮毛衣裳价格高昂,但并不在皮毛本身野生动物太多了,就是皮毛特别好的那些,如今也不稀罕。皮毛衣裳值钱是值钱在加工上,这可是个如今很有门槛的行业,能完美加工好皮毛,也是了不得的本事了。其中工艺复杂、成本高昂,而这一切都是要算到价值里面的。
“唯”旁边的朱孟立刻在心里记下这件事。
曾经刘启也是打猎的行家,四季都在上林苑狩猎。至于打下来的猎物,一般都是赏赐给有体面的臣子、亲戚了。也有一些毛皮被留存了下来,以天子身家来说,这些东西自然算不了什么,只是因为是他亲手猎的,所以不能单纯以价值而论。
“阿嫣,过来。”刘启让宫人退开,站到了露台栏杆附近,向陈嫣招手。
陈嫣走了过去,随着大舅所指望向远方这里确实是整个上林苑最好看雪景的地方了远处现实一片白茫茫的草场,然后就是操场边缘的山林,山林表面覆雪,但偶尔还是有点点墨色显露出来。再然后,更远的地方点缀着一些宫殿,飞檐还若隐若现在其中,构成了一幅后世只有在画中才能见到的美丽图景。
“本来去岁就说要带阿嫣来上林苑看雪,却因各种事务没来成,今岁总算是来了。”刘启有些感叹。
陈嫣怔了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迅速地眨了眨眼睛,险些又落下眼泪来,好在忍住了。等到再次抬起头来,已经是满脸笑容了。
“上林苑雪景甚美呐明年冬日阿嫣还要同阿翁来”
向来对陈嫣有求必应的刘启这一次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不说话良久。
“阿嫣”最终只有这一声飘散在了风雪里。
陈嫣和刘启在露台看雪,过了许久,刘彻一行也来了露台。只不过此时已经换上了方便的骑装,笑着邀请陈嫣“孤打算和韩嫣他们跑一圈,阿嫣来不来”
陈嫣刚想拒绝,刘启在一旁却道“阿嫣和你彻表兄去罢,阿翁看你们骑马也高兴。”
愣了愣后,陈嫣反应了过来,点点头道“阿嫣去更衣。”
等到陈嫣换了骑装,骑上了追日,刘彻一行已经跑起来了。陈嫣的骑术比春天上林苑狩猎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了,她在不夜县的时候虽没有追日,也偶尔会练习骑马,就当是一种锻炼了。不说骑术有多好,至少比春日里上林苑散步要强的多就是了。
至少稍微跑一跑是没有问题的了。
追日现在也比春天里长大了很多,虽然还是一匹小马,但小马也是和小马不同的好伐反正现在很争气,稍微跑一跑的时候,和韩嫣等人并驾齐驱也没有问题。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维持这种速度,落后刘彻一截了。
刘启在露台上,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来人,更衣。”
过了一会儿,在所有宫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中,刘启骑上了一匹黑色神驹。摸了摸马颈,眼睛里露出怀念的神色上次骑马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这匹爱马养在马舍之中也是明珠暗投。
马儿嘶鸣了两声,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
刘启骑着马赶上了刘彻一行所有人都被吓到了,毕竟在皇上骑马什么的完全不在计划中啊
“阿嫣来阿翁这里。”刘启当然能够感受到身体对骑马这项活动的拒绝,但精神上的愉悦与畅快压倒了一切。清冷而新鲜的空气压入肺中,带来不适的同时,也带来的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清爽。
“阿翁带阿嫣跑一圈,教教你如何骑马”
刘彻偷偷去看陈嫣的脸色父皇来上林苑反对的最厉害的人就是陈嫣了,还因此闹过脾气,在刘彻的想象中,这回阿嫣该更加担心了吧。
结果却出乎了刘彻的意料,陈嫣只是起初愣了愣,很快就神色如常了。然后就翻身下马,在宫人的帮助下上了父皇那匹黑色神驹。
刘启笑了起来,将自己的孩子拢在怀里,手上握住缰绳,在陈嫣身后指导“骑马时目视前方,不要总是想着马”
直到刘启一边教导,一边走远了,刘彻身边的人才松了半口气。至于剩下半口气,只要天子没有从马上下来,估计是松不了的了。这些人不免有些担心,若是天子出现什么意外,太子和不夜翁主自然无事,可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能躲得过问责
“殿下,不劝劝陛下吗”也有人顶着偌大的压力来到刘彻身边刘彻此时的神情其实算不上很好。
一手执着马鞭,刘彻脸色有些冷淡,“哦劝什么父皇心意已决,尔等以为别人说话能管用大概只有阿嫣能劝了”
说到这里,刘彻的声音越冷,简直能结成冰,其他人再不敢说话。
呵了一声,刘彻看向父亲和陈嫣的方向,眼神复杂不同于平常偶尔冒出来的酸溜溜,这次他是真的有些受到冲击了。
过去他还会在心里嘲笑同父异母的弟弟刘舜,因为母亲也是姐妹的关系,没有亲兄弟的刘彻最为亲近的兄弟其实就是姨母这一支的几个兄弟,想也知道日后也是亲中央的诸侯王真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天然的同盟。
如今刘乘、刘舜都还在长安,平常接触的自然不少。站在刘彻的角度看的很清楚,刘舜比谁都要孺慕父皇,也因此才会对陈嫣格外不善。
这种感情在其他兄弟看来,可以理解,但未免觉得幼稚在皇家太过执着这种父子之情,说的过分一些,有些可笑了。特别是还因此敌视阿嫣,这就更让人摇头,既是过于孩子气,也是不智
须知道父皇有多么偏爱阿嫣而父皇的眼睛雪亮,对阿嫣装也要装出几分友好来啊事实上,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就算是那些早就已经分封出去的兄弟,说不定离开长安的时候阿嫣还是一个小婴儿,都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每次往长安送东西表达孝敬,还不是不忘记单独给阿嫣一份儿
与其说是给陈嫣的,不如说是做给皇帝看的,以此表示自己确实孝顺
但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嘲笑刘舜了,因为他现在的内心和刘寄差不多
说到底,在儿子心里,父亲始终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幼年时会依赖母亲,而等到长大,则会在心里憧憬父亲父亲越有权威,这种憧憬就越容易变得深刻。
刘彻的性格里面也有非常霸道的一面这本不奇怪,他从来就是尊贵的皇子,年纪幼小的时候就成为皇太子,在他的世界里,很少有时候需要妥协、需要分享,他向来都是独占一切的那一个,甚至他身边的师长还鼓励他这种性格。
他毕竟是皇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汉家,至少前汉一代,天子都喜欢有出息,有野心的太子他们从来都不怕儿子太强真有个软弱太子,这才会让他们不满
父亲所有的儿子里面,最重视的是刘彻至少刘彻真正懂事之后就是他了毕竟等到刘彻懂事,粟太子刘荣就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历史。
刘彻对此觉得理所当然,也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父亲对从女弟阿嫣的偏爱,这在他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啊。谁还没有一点儿偏爱呢,比如他祖母大人,还不时偏心陈娇偏心到了胳肢窝里包括他的姐妹在内,一个个公主羡慕的眼珠子都红了而在刘彻看来,也就是笑笑而已。
偶尔因此心里泛酸,但也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个男人,难不成和个小女郎争父皇的偏爱再加上和阿嫣越来越亲就更不能了。
他对阿嫣并无嫉妒之情,至少他是这样以为的。
但现实总要打脸,不是没有嫉妒之情,只是之前所经历的不足以让他觉得嫉妒罢了。
没有一刻比方才更加清楚了,父皇将他当成是继承人,所以看重。但剥落掉这一层,他比不比其他兄弟更加特别。而阿嫣不一样,阿嫣被父皇真正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甚至无关血脉
父皇身子骨不好,几年没有骑马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骑马是天子真的如此爱骑马狩猎,所以连身体也不顾不是的,绝不是的刘彻看的很清楚。
“阿嫣记住了吗”刘启的教学还在继续。
凛冽的寒风,对于陈嫣这样的孩子并不算什么,他们本身的生命力足够对抗即使陈嫣身体不太好,但她依旧是个充满了生命力的孩子。但对于刘启就不一样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仿佛是一座四处漏风的屋子,寒风刺进来,骨头缝里也在发疼。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仿佛一切如常。
要说哪里不冷,大概就是身前一小片了。身前揣着阿嫣,就像揣着一个小火炉,孩子身体的热量是衣裳隔不住的,烫到心口都是暖的。
“记住了。”陈嫣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好孩子”刘启笑了起来,“你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阿翁就在想若是能由阿翁教你就好了,这样就很好。”
说着他的声音越低“这样很好。”
整个上林苑几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从高远处看,俨然一个巨大的白色世界。一个个人、一匹匹马,从上方看都只是小黑点儿而已。刘启带着陈嫣飞驰在最前方,身后隔了一点点距离,是紧张的在这样天气里都额头冒汗的宫人和武士。
他们无法反抗天子的决定,但天子真的冒着风雪骑马时,他们的担心与害怕不会少一分一毫要是天子总之是万死不能辞
一串串马蹄印留在了身后,是如此明显的足迹。但风雪将至,用不了多久会将这些印记覆盖,直到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