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落了几日雪,这燕京城如今俨然成了一座雪城…
好在赶车的李行是个老手,纵然这地上的雪还未曾消个干净,可去大觉寺的这一路他却驾得很是稳当,半点颠簸也不曾有。
马车外头,风雪仍旧不止,伴随着那车轱辘在雪地上碾压而过散发出的声音便是那呼啸不止的凛冽风声…而马车里头却恍如春日一般,两边的角落各自添着炭盆,如今烧得正旺。
那炭用得是最为上乘的银丝炭,半点炭火味都闻不见。
可纵然再是温暖,霍令仪却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倚着车身靠坐着,手上是握着一杯茶盏,茶是武夷山送来的大红袍,味道香厚,只需小小的一撮便能散发出最浓郁的香味。这是往日李怀瑾最喜的茶,自他去后,霍令仪每日便泡上一壶却也不喝,只这样握在手中闻着这味道。
侍候在两侧的杜若和红玉眼瞧着她合着眼睛,却是互相张望了一眼,到后头还是红玉轻轻开了口:“夫人,距离大觉寺还有一段路程,不然奴替您念书吧?”
霍令仪闻言也未睁眼,口中却是淡淡说道一句:“不用了…”
她这话一落,马车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唯有外头的风声依旧未消…却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跟着是传来李行的话:“夫人,到了。”
霍令仪听得这一句才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把手中早已凉了的茶盏置于那茶案上,而后是掀了车帘往外看去。帘子刚刚打起,那外头的风雪便迎面而来,杜若原是想替她挡一回,却被霍令仪伸手拦了,她仍旧不曾说话,一双眼却是微微抬起往外头看去。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白色,唯有那远处佛塔顶端的金色圆顶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之下闪射出几道光芒…霍令仪就这样看着那处,任由风雪袭身也不顾,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头的陆机等人都要来劝说了,她才垂落了眼帘淡淡说道一句:“走吧。”
她这话一落——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外头李行早已置好了脚凳,杜若和红玉先行下了马车,而后便一左一右扶着她走了下来…身后的陆机等人也早已下马,眼瞧着她走下便一道跟了上来。霍令仪看着他们的身影倒是驻足了步子,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你们就留在这处吧。”
到底是皇家寺院,佛门清净地,他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一道过去反倒是冲撞了。
陆机听得这话便停下了步子,他冲人拱手一礼,却是应了。
…
风雪依旧很大。
杜若撑着伞,红玉便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当年□□为示心中有佛特地把这段路砌成了九百九十九块石阶,此后皇家贵胄来此处皆需步行上山。山路陡峭平日已是难行,何况是这样的雪日…三人走了才有一半,却已有几分气喘吁吁了。
红玉眼瞧着面色苍白的霍令仪,有心想劝人歇一歇,可她的话还未曾说出口,霍令仪却似知道她想说什么似得径直开了口:“我不累,走吧…”
其实她哪里会不累?
自打李怀瑾去后,她便未怎么合过眼,就算是睡着也不踏实,只是未免身边的几个丫头担心,她才从来不曾说道这些…纵然撑着伞,可那风雪还是没个边际得往她身上撞,霍令仪也未曾理会,她只是抬眼往那望不见边际的一条山路看去,脚下的步子却是依旧未曾停下。
待又过了三刻有余——
她们总算是窥见了那隐于山间之中大觉寺的红漆大门。
门前早已有人等候,眼瞧着她们这一行过来便齐齐作了一个合十礼,打首的一位僧人更是上前几步,待又朝她打了一礼,口中是道一句:“李夫人,都已准备好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便也朝人回了一个合十礼,待说过一句“多谢大师”便由僧人引路往前走去…大觉寺因是皇家寺院,平日只接待皇家贵胄,何况此时又是做早课的时间,这一路过去倒也没瞧见什么人影。
佛门清净,唯有佛音穿过风雪在这空中盘旋着…
霍令仪眼看着这熟悉的小道,红唇紧抿,撑在红玉胳膊上的手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她不曾说话,唯有一双桃花目一错不错地往前看去。其实无需僧人引路她也能寻到,这条路她曾走过那么多回又岂会陌生?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今生还会踏足此处罢了。
红玉吃痛却也不敢出声,好在冬衣厚实,也没过多久,霍令仪便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佛堂已近在眼前,僧人替人引至门口便停下了步子,他回身朝霍令仪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李夫人,到了。”等这话一落,他见人怔怔看着那扇佛堂的门便也不再多言,只又一礼便告退了。
霍令仪收回了撑在红玉胳膊上的手,她仍旧紧抿着唇,眼看着这紧闭的佛堂门,睫毛却有几分轻微的颤动。她知道里头有什么,就是因为知道,她才生出了几分退却…她合了双目,外头的风雪仍旧未消,佛音也仍旧未停。
她甚至可以闻见眼前这佛堂里头传来的老檀香味。
杜若和红玉知她心中挣扎也不敢劝她,便只好低垂着头立在身后,却是又过了许久,霍令仪才重新睁开了双目,她仍旧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可这回她却终于迈了步子,手撑在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佛堂并不算大,也不算小,两侧木架上点着长明灯,中间那莲花座上是一个以金身而建的佛像,他低垂着一双慈悲目,手比作莲花指…带着怜悯俯视着世间人。
而佛像之前的香案上摆着供奉的水果,中间是一个莲花香炉,再往上是一块用黑漆而制的往生超度牌位。
没有功勋,没有爵位,唯有三字,用金箔而拟——
李怀瑾。
这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更变,唯一不同的也只有她的心境罢了。前世她把自己当一个局外人可以冷眼旁观李怀瑾的死,纵然替他上一炷往生香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如今呢?
如今她眼看着那块牌位,眼看着那用金箔拟成的三个字,还不曾说话,眼眶却已经红了起来。
霍令仪就这样看着那块牌位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她走得很慢,好像是撑着一口气才不至于摔倒,等走到那香案前,她才终于停了步子。她仍旧抿着红唇不曾说话,指尖却是往前伸出去触碰牌位上的字,一回又一回,她用指腹去刻画李怀瑾这三个字。
可她刻画了一遍又一遍,却犹觉不够一般,只依旧用指腹去临摹那三个字。
此时不知打哪里漏进来几许风,打得屋中的长明灯也跟着轻轻晃了起来,牌位上的字没了那烛火的照映自然也变得半明半灭起来…可霍令仪却还是没个停歇,她低垂着眉目仍旧用指腹去刻画他的名字。
那手上的皮肉本就细腻,如今早就被她磨红了,甚至还有些许血丝冒了出来。
霍令仪终于还是累了,她的手撑在香案上,那停在牌位上的手指虽然还未曾收回却还是停下了先前的动作…风去,灯又恢复了原先的明亮,而她便依着烛火看着那三个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呢喃出声:“骗子。”
这是她进佛堂后说得第一句话。
起初的这一句很低,倘若不细听的话根本就听不清楚,可越到后头,她说话的声音便越发响亮,还有那止不住的哭音:“骗子,你明明说过会照顾我一生一世的,你明明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李怀瑾,你这个骗子…”
外间侯着的杜若和红玉听到这个声音都叹了口气。
杜若眼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轻轻说道:“这还是三爷去后,夫人头一回哭。”
红玉听得这话也红了一双眼眶,她听着里头的哭声越来越响便动了身子却是想进去,只是她刚刚迈出一步便被杜若拦住了…杜若握着她的手,眼却仍旧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口中是道:“夫人的心太苦,她在家中不敢让旁人瞧见,如今就让她一个人好生待一会吧。”
不知过了多久——
霍令仪终究是哭累了,她颓然得坐在那蒲团上,一双眼却仍旧微微抬着看着那块牌位。许是哭得久了,她的喉咙已有些哑了,就连吐出来的话也有些不太清楚,可依稀却还是能够听清一句,却是:“李怀瑾,你说话不算数。”
…
等到日暮四斜。
佛堂的门才被人推开,霍令仪提步走了出来,她的一双眼眶仍旧红着,可面容却好似与往日一般没什么变化…眼瞧着两个丫头面上的担忧,她也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说道一句:“走吧。”
杜若和红玉听到这一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们也未曾说话,依旧同来时一般…一人撑伞,一人扶着她往外走去。
外头候着的僧人眼瞧着她出来便又恭恭敬敬得引着她往外走去,待至寺外,他是又朝她打过一道合十礼,口中跟着一句:“雪天路滑,李夫人请慢行。”
“多谢大师…”霍令仪朝人一礼后,便提了步子往山下走去。
上山不易,下山更难,两个丫头小心翼翼护着她往山下走去,只是行到半山腰的时候,杜若却止住了步子,她眼瞧着立在前方的男人,面色一变。霍令仪自然也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她掀了眼帘往底下瞧去,待瞧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面色也终于有了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