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令仪听得这话倒是凝神想了一回,连翘早年就一直在替林氏做事,难不成她要禀报的事与林氏有关?
她心下思绪转上一回,而后是伸手抬了车帘往外看去…
外间候着的连翘见霍令仪抬了车帘忙垂下头却是不敢直视,而后便扯着自己的孩子一道跪了下来,口中是跟着一句:“奴给郡主请安。”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早已不复当年的温柔灵动,那话中声调倒似带着几分下位者见到上位者的惶恐和害怕…
霍令仪见她这般却是又拧了回眉心,她也不曾说话,只是低垂着一双桃花目看着连翘,眼瞧着她身侧稚女微微抬起的脸上显露的懵懂才淡淡开了口:“起来吧。”
等这话说完——
霍令仪便抬了手,杜若会意小心翼翼地扶了她走下马车,等路过连翘的时候,她未曾止步也未曾开口,只是径直朝一处茶楼走去…连翘见她往前走去,自是也忙牵着稚女一道跟了上去。
此时时辰还早,茶楼里头并无多少人,杜若要了一间包厢,而后是又亲自洗净了杯盏才又奉了一杯温水递给霍令仪。
霍令仪接过茶盏也不曾饮用,她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跪在底下的连翘,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开口说道:“杜若,你带着孩子去楼下吃些糕点…”
杜若知她们有事要说,何况小孩在场总归也不好…
因此听得这话,她是轻轻应了一声,待又朝霍令仪打了一礼,她便牵着人往外走去。
屋中没了她们的身影——
霍令仪才握着手中的杯盏饮用了一口盏中的温水,等到喉间慢慢润了开来,她才淡淡开了口:“起来坐吧。”
等到这话说完,她便掀了眼帘朝连翘看去,是又一句:“你与杜若说,有事要与我禀报?”
连翘听得这话却未曾起身,她是直直朝霍令仪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开了口说道:“郡主,奴知错了,奴知道当年是奴被猪油蒙了心,这才行出那样的混账事。如今所受的苦楚,都是奴应得的——”这几年的沧桑和苦楚早就磨灭了她当年那颗骄傲的心。
这些年,她时常在想——
倘若以前她没有替林侧妃做那些事,好好伺候世子,那么凭借那一份功劳,王妃也定会允她嫁个好人家,总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活得比狗还不如。
她原本以为跟了林侧妃,她和家人会越来越好,可结果呢?结果自己却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她的阿弟也因为没有足够的银两没能参加科举——林侧妃根本没有像以前所允诺的那样给她。
当年她所说的那些话,都是骗她的。
近些年她曾不止一次私下去找过林侧妃,可那个女人却从来不肯见她,起初她还会像打发叫花子一般扔给她一串铜钱,到后头却是连这些钱都没有了。
连翘想起上回去见林侧妃的时候,一个往日不知比她低多少级别的丫鬟竟居高临下得站在她的面前与她说着:“我说连翘,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你现在是副什么模样?侧妃哪有那么多时间理会你?”
连翘想到这便又垂了一双疲惫的眼,她看着眼前这一双布满着沧桑的手,这才几年光景,她竟然变成这幅模样了?她想起先前瞧见杜若的时候,杜若还是以往那副样子,不,她比以前更加好看了,也更加动人了…
她们明明经历了同样的岁月,可获得的人生却是截然不同的。
杜若说得对…
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是她私欲太重才走上了这样的一条不归路,所以她才会有如今这样的结局。
连翘想到这,心下是又泛开一抹化不开的苦楚。她的额头枕在地上,是又重重朝霍令仪磕起了头,她一面磕着头一面是说道:“郡主,奴知道自己以前做了许多错事,不该求得您的原谅,可是,可是…奴实在过不下去了。那个男人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整日流连勾栏沉迷赌坊也就算了,还爱打奴和宝儿——”
“奴替别人绣东西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也都被他拿得一干二净…”她这话说完是又朝霍令仪磕起头来,紧跟着一句:“郡主您菩萨心肠,求求您救救奴和奴的女儿吧。”
霍令仪听得她这一字一句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把手中的杯盏置于桌案上,而后是握着一方帕子拭着唇角,口中也不过说着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菩萨心肠?你或许忘了,如今你落得这般田地,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先前那一袋银钱也不过是因为觉得你女儿无辜…”
“至于旁的,我无能为力。”
等这话说完——
霍令仪便把帕子平铺于膝上,是又一句:“你若是没有别的话要说,就退下吧。”世间百态,人世苦楚这么多,她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何况——
她也没那么好的心肠,做不到对这些曾经伤害她和家人的人伸出援手。
连翘听着她话中的决绝之意,忙止了磕头的声音,口中是道:“奴,我还有话要说。”她这话说完却又不知该如何说道,她佝偻着脊背朝霍令仪看去,眼瞧着她那副淡漠的模样…连翘心中明白倘若再不说话,霍令仪绝对会赶她走,她想到这是又咬了咬唇跟着一句:“郡主,当年王妃险些难产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林侧妃故意为之。”
霍令仪听得这话,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她低垂了眉眼朝连翘看去,眼瞧着她这一副模样,却是过了好一会才沉声开口:“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连翘早在先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便知已经没有回头路,因此听得这话,她的心中倒也没有起初那般慌张了…她仍旧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口中是轻声回道:“当年王妃生世子的时候,奴也才十多岁,那个时候,奴的娘还伺候在王妃身侧,奴也在锦瑟斋伺候着。”
“王妃的身子虽然弱,可头胎生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大碍,何况生世子之前,王妃的身体一直都很正常。可偏偏到了生产那日,王妃却差点血崩,若不是王爷请来了宫中的太医,只怕王妃和世子都活不下来。”
她说到这看着霍令仪面上的神色,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那个时候,奴的娘便觉得奇怪,她有心想去找个那个稳婆问上一问,可那个稳婆就跟人间蒸发了似得再也寻不见…后来王妃因为生世子的时候折损了身子,家中的事务也都交到了林侧妃的手中,奴的娘亲便也不敢再说道什么。”
霍令仪一直未曾说话——
等到连翘说完,她才开了口:“这不过是你和你娘亲的猜测之言…”
她这话还未说全,连翘便又开了口轻声回道:“这些起初的确是奴和奴娘亲的猜测之言,只是…”她说到这是一顿,跟着才又继续说道:“前阵子,奴看见那位稳婆了,她正好回来探亲,奴便问了她一回,当年的确是她授命于林侧妃在王妃生产的时候动了手脚。”
霍令仪听得这话,精致的面容紧绷着,艳色的红唇也抿着。外间的日头很好,可她握着帕子的手却紧握成拳,明艳的面容上也是一副暗沉模样,屋中无人说话,唯有呼吸还能依稀辨清…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哑声说道:“她人呢?”
“那人早年得了林侧妃的银钱就带着女儿去了外地,没想到那处发了洪水,这回来燕京是她的女儿得了重病被夫家抛弃了,她想找旧日的亲戚救济几分,可那些亲戚也早就搬走了…”等这话说完,连翘看着霍令仪暗沉的面色,心下也有几分害怕。
她知晓这个女人的手段,因此不敢有半句欺瞒——
连翘想到这,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是又收紧了几分,却是又过了一会,她才轻声说道:“奴听说如今她是在里子巷给人洗衣服,您若是想要见她的话,奴这便领着她来见您。”
外间的日头打进屋中,远处的喧嚣声也渐渐响起——
霍令仪却未曾说话,她低垂着一双眉眼静坐在椅子上,却不知在想什么…等到外间长街上的喧嚣声越来越响,等到那日头铺了她满身,她才松开了紧攥着帕子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连翘眼瞧着她过来,也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忙开了口:“郡主——”
霍令仪闻言也未曾停下步子,只是临来走到门前的时候,她才开口淡淡说了一句:“若此事属实,我会允你所求。”等这话说完,她也不再理会连翘,径直往外走去。
连翘听着她离去的声音,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原先就是提着一口气,等到这口气松下自是也支撑不住跪坐在了地上。
没过多久,梳着总角的小丫头手中握着糕点走了进来,她眼瞧着连翘跪坐在地上便又小跑了好几步,等跑到连翘跟前便问道:“阿娘,你,你怎么了?”
“阿娘没事…”
连翘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她布满着沧桑的手覆在她的头顶,疲惫的眼中是一片柔和…那位虽然心狠,可她既然应允了她,那便会说到做到。
她想到这,眼中还是忍不住流下了一串清泪。
她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终于知道这人世间没有后悔药。
你若选错了路…
所受的苦楚便只能自己受着。
她,是后悔了。
小丫头看见她哭,忙伸手替她擦拭起来,她的年岁其实已经不小了,只是常年生活在阴影之下,说起话来还有些磕磕绊绊…这会她一面替连翘擦拭着眼泪,一面是说道:“阿,阿娘不哭,宝,宝儿给阿娘吃糕点。”
连翘看着她这般,还是忍不住心疼得把她揽进了怀中…
倘若当初她不曾选错路,如今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好在,还不迟…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要带着她的宝儿好好走下去。
…
夜里。
相隐斋中,灯火点点。
霍令仪独自站在窗前,她透过烛火眼瞧着外边院子里的光景也不知在想什么。
布帘被人打起,却是李怀瑾走了进来,他眼看着霍令仪寂寥的身影却是取过榻上放着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他握过霍令仪泛着凉意的手藏于掌中,而后是揽过她的肩把人轻轻带入怀中,口中是一句:“才下过一场雨,别冻着了。”
霍令仪任由李怀瑾握着她的手,而她便倚在他的怀中,耳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却是又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陆机都和您说了?”先前见连翘的时候,她也未曾避开陆机,这个男人若知晓,她一点都不觉得稀奇。
李怀瑾闻言也未曾否认,他的另一只手撑在她的头顶,声调仍旧是温和的:“他怕你不开心,便与我说了…”等这话一落,他便又低垂着一双丹凤目看着她,口中是又一句:“我原本不想让你这般操劳,可我也知晓你的性子,你这丫头若当真想做,我也是拦不住的。”
“那么——”
他说到这是又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你想去做什么就尽管去做罢,不管林氏如今有什么样的后台,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
霍令仪听得这话倒是轻轻笑了起来,她抬了脸朝人看去,眉眼之间是一片掩不住的笑意,声调也是轻柔一片:“这些内宅里的事哪里需要您费心?”李怀瑾是要做大事的人,她不愿让他把心力放在这些内宅的事上。
等这话说完——
她才又跟着柔声一句:“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