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如松斋中却灯火通明。

  原本在屋中伺候的丫鬟早已被平儿一道领着带了出去,这会屋里头也只剩了程老夫人和李怀信两人…

  程老夫人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跪在底下的李怀信,素来慈和的面上此时却显得有几分暗沉,她的手撑在那刻着万福如意的紫檀木扶手上,一张脸紧绷着,却是过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冷声说道:“你糊涂啊!”

  原本儿子回来是一件高兴事,程老夫人也的确过了几天高兴日子,哪里想到今儿个要入榻歇息了,她这大儿子却突然找上了门…定淮素来最守规矩,能让他连夜找上门来必定不会是一件小事,因此程老夫人是想都未想便重新披了衣裳让人进来了。

  哪里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一桩消息。

  程老夫人想到这,面上的神色却是又暗沉了几分,她眼看着人说道:“从小到大,你们兄弟三人,你最是守规矩…如今安和都到了娶亲的年纪,你却行出这样的糊涂事。”大抵是说到了气处,她却是连着咳了好几声。

  “母亲要训儿子也切莫折损了自己的身子…”

  李怀信眼瞧着她这副模样,面上自然挂着未曾遮掩的担忧,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取过搁置在一侧的热茶想给人奉过去…只是还不等他把茶盏奉到程老夫人的跟前,便又听她说道:“我且问你,这桩事你究竟是何打算?”

  “你如今年岁大了,你房里的事我原本也不该管了…”

  “可你既然把话说到了我跟前,我就难免要问你一句,你要如何?”

  李怀信听得这话,却是把茶盏先奉到了靠近程老夫人的茶案上,而后才又重新端端正正跪在了人跟前…他的脊背端直着,面容也依旧是往日那副端正的模样,却是过了有一瞬功夫,他才答道:“秦氏为人乖巧,身世也清白,这些年在陕西也多亏她前后打点着才免去儿子的后顾之忧。”

  他说到这是又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何况如今她已有了儿子的骨肉,儿子总不能凉了她的心。”

  程老夫人闻言却未曾说话,她的手依旧撑在那扶手上,眉眼低垂,面上依旧是一副端肃的模样,却是头回细细打量起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叹了一声,口中是轻轻说道:“这些年,淑卿忙里忙外把咱们整个李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半点纰漏也不曾出过错。”

  “你说你不能凉了秦氏的心——”

  “可淑卿呢?你可曾替她有一丝半点考虑过?她是和你喝过合衾酒、拜过高堂和天地的结发妻子…”程老夫人说到这是又一顿,眼看着李怀信较起先前越渐沉默的面容,她是又叹息了一声,跟着才又说道:“定淮,当年是我和你父亲替你做主择了淑卿做你的妻子,你是我们李家的长子,日后要担负得是整个李家…因此即便明知道你心中另有他人,我和你父亲还是替你做了主让你娶了淑卿,你若当真要怪就怪我们。”

  她这话一楼——

  屋中更显静谧,红烛幽幽,伴随着的是程老夫人轻叹一句:“你明明知道,若论无辜,淑卿所受的并不比你少。”

  屋中烛火摇曳不止,李怀信听得这话终于还是合上了眼睛,烛光打在他那张素来坚毅的面容上,显露出几许鲜少露于人前的怅然,他袖下的手紧紧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您说得这些,儿子都知道。”

  “当年儿子娶她的时候,就早已放下了前尘事,想着要和她好好过日子…”

  “您说她无辜,可是淑德呢?难道她就不无辜吗?”李怀信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稍稍停了一瞬,他的神色微动显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就连袖下握着的手也多用了几分力道…他仍旧不曾睁开眼,口中却是又跟着一句:“当年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淑德又怎么会死在那群山贼的手中?”

  屋中萦绕着李怀信的声音…

  程老夫人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一字也未曾吐出…当年之事,若说有错,其实谁又没有过错呢?这些年她时常在想,是不是当初不该让定淮和淑卿在一起?可这世间那里又有后悔药?

  这么多年,她向来不喜干涉他们的生活,却未曾想到,这人生头一回干涉却酿成如今这样一番局面。

  程老夫人想到这是又叹息了一声,她的手撑在眉心处,轻轻揉着那处的疲惫,也未看李怀信是副什么模样,只是与人淡淡说道:“我们程家世代清白,那个秦氏纵然有了我们程家的骨肉,可她要进府,还得好生教导了规矩…燕京不是陕西,定国公府更不是你在陕西的那个宅子,我不管往日她在你身边如何,可她既然要进我们李家的大门就得守我们李家的规矩。”

  等到这话一落——

  程老夫人是移开了撑在眉心上的手,眼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李怀信,她是又停了一瞬,跟着才又说道:“此事我还要问过淑卿的意思,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在我们李家,她不仅是你的夫人,更是咱们李家正正经经的国公夫人…”

  李怀信听得这话却也未曾多言,只朝人又拱手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是,儿子全凭母亲做主。”

  程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是想张口再说道几句,临来却也只是挥了挥手,面带倦容,语气疲惫,是言:“你先退下吧…”

  等到李怀信退下——

  平儿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眼瞧着程老夫人面上的倦容,心下却是也叹了口气。她提了步子朝人走去,等走到程老夫人跟前,是重新给了续了一盏安神茶,而后便侍立在人身后轻轻替人按起头上的穴位。

  程老夫人也不曾说话,她只是合了一双疲惫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了口:“你说我当年这么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您是为了咱们国公府着想…”平儿一面轻轻按着穴位,一面是柔声说道:“大爷是咱们李家的长子,淑德小姐太过天真烂漫了些,的确不适合当咱们李家的长媳。”

  程老夫人听得这话,却是又叹了一声,她睁开眼,瞧着那轻轻晃动的烛火,口中是又一句:“当年若不是因为那桩事,他们两人之间也不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那位秦氏…”她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还是闪过几分暗色和不喜:“你让言嬷嬷明日先去瞧瞧,至于淑卿那处,明儿一早你亲自去找她一趟,就说我有事同她说。”

  平儿闻言是又轻轻应了一声…

  她看着程老夫人面上的怅然,便又跟着一句:“您放心,大夫人会谅解您的。”

  程老夫人摇了摇头,口中是这样说道:“我倒希望她能吵能闹,她早年多鲜活的一个人,可如今呢?我看着她这幅模样,实在心疼…”这话平儿不好接,好在程老夫人也未曾想过她会接话,等这话一落,她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按,而后是坐起身了身由人扶着往里头去了。

  …

  几日后。

  秦氏一顶小轿从后门被抬进了府,因着不过是个妾氏,程老夫人也不过只是遣人与李家的几位主子说道了一声…霍令仪听到这道消息的时候,正在临窗剪花,耳听着杜若禀来的这一句,她却是足足愣了有片刻的功夫。

  闲适日子过得久了,她倒是的确忘了,前世大哥从陕西回来的时候还当真带了个女人…

  只是彼时她懒得理会李家的事,即便知晓此事也未曾说道什么。

  何况那个时候母亲不喜秦氏,即便她怀有身孕也从未让她出现在众人跟前,霍令仪除了在园中远远瞧见过她几回,平日里却是连句话也不曾说道过。

  杜若一面是奉过去一块帕子,一面是轻轻说道:“大夫人肯定伤心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也跟着轻轻叹息了一声,怎么可能不伤心?即便大嫂平日瞧起来冷冷清清的,可女人家碰到这样的事,又哪能真得开心起来?她想到这是又叹了口气。

  等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

  霍令仪眼瞧着那盆刚刚修剪过的兰花,口中是说道:“大嫂素来喜欢这些清雅的东西,过会你把这盆兰花送过去吧…”她这话一落,还不等杜若应声便又跟着一句:“罢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来到李家这么久,她还从未登门去拜访过大嫂。

  霍令仪想到这便又问了一声时辰,等杜若答了,她便由人扶着去重新换了一身衣裳,而后才让人捧着那盆兰花一道朝东院走去了。

  …

  东院依旧是素日的那副清净模样,好似并未因为这处多了一个人而有几分不同…只是那侍立在廊下几个丫鬟的面色,较起往日还是能窥见几分异色的。还不等霍令仪走近,那处的帘子便被人打了起来,走出来的是姚淑卿身侧的大丫鬟,名唤子默,她眼瞧着几个丫鬟的面色便皱了皱眉,口中是压低了声的一句话:“平日夫人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无精打采的,还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她这话一落——

  其余一种丫鬟自是轻轻应了一声“是”,不过也有个年纪小的丫鬟忍不住轻声辩了起来:“子默姐姐,我们也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只是大爷这回委实太过分了些…夫人脾气好,这才不曾说道什么,可我们这些跟在夫人身侧的,哪个能真忍得下这口气?”

  “姐姐跟着夫人的时间最久,难不成姐姐当真能忍下这口气?大爷不心疼夫人,可我们实在不忍夫人难受。”

  子默听得这话,面上的神色也有片刻的僵硬,只是她终归也未曾说道什么,眼瞧着几个丫鬟,她倒是缓了几分语调:“不过是个妾氏,哪里值得你们这样的阵仗?夫人既然说了没事就是没事,你们这般作态落在旁人的眼中,岂不是让人笑话?”

  等这话说完——

  子默似是还想说道什么,便瞧见霍令仪主仆两人正朝这处走来,她是一怔,而后便重新敛了面色笑着迎了过去…等走到霍令仪跟前,她是恭恭敬敬先打了一道礼,跟着是恭声一句:“三夫人。”

  霍令仪眼瞧着她过来,便也笑着止了步子,她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才开口问道:“大嫂这会可空闲?”

  “打先前管事才刚走,这会夫人正在里头坐着呢…”子默这话说完,又瞧见杜若手上捧着的那盆兰花,便又笑着扶了霍令仪的胳膊往前走去,跟着是又一句:“夫人若知晓您来瞧她,准是开心的。”

  原先侍立在廊下的一众丫鬟眼瞧着她们过来,自是纷纷敛了心神朝霍令仪打了一道礼。

  待又由人通禀过——

  子默便扶着霍令仪走了进去。

  姚淑卿正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账册,眼瞧着霍令仪进来便笑着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口中是跟着温声一句:“你来了。”

  “大嫂…”

  霍令仪是先朝人打了一礼,口中是柔声说道:“今儿个花房那处刚送来几盆花,我知嫂嫂喜欢兰花,便给你送来了…”等这话一落,她便让杜若把兰花给了子默,而后是又朝人走了过去,跟着是又笑盈盈的一句话:“还有一事是知晓嫂嫂这儿的茶好喝,特地不请自来想讨一碗茶喝,不知可叨扰了嫂嫂?”

  姚淑卿看着她这幅笑盈盈的模样,眉眼之间倒是又化开了几分笑意。她笑着朝人伸出手,等霍令仪坐在了自己身侧,才笑着说道:“什么不请自来,你来我再是欢喜不过…”等这话一落,她是又与子默说道:“去倒一盏三夫人喜欢的雨前龙井,用去岁留下来的雪水煮开。”

  等到两个丫鬟一道退下——

  姚淑卿才又握着霍令仪的手说道:“日后你若想来也不必特地挑时辰,只不过如今天日渐寒,还是等那日头高了再过来,没得受了风寒,小叔又该心疼了。”其实她心中怎么会不明白,今儿个霍令仪是为何而来?

  左右不过是因为那个秦氏罢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面上倒是泛开几分红晕,不过她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依旧笑着说道:“往日是怕嫂嫂事多不敢前来打扰,如今有了嫂嫂这话,我倒是心安了,日后嫂嫂可不准嫌我烦。”

  两人这厢说道了几句,子默便也笑着捧了茶点过来了。

  除去一盏茶,并着得还有几块糕点,模样精致,瞧着便令人有几分食欲…即便霍令仪素来不喜这些糕点之物,倒是也难得多用了两块。

  姚淑卿见她欢喜,便又笑着说道一句:“我知你素来不惯那些甜食,这几道糕点用得是蜂蜜,吃着清口倒是不腻…你若喜欢,我便让人把法子说于你身边的丫鬟听,日后你也可以让身边人这样做。”

  霍令仪闻言便笑握着帕子拭了拭唇角的痕迹,而后是又笑跟着一句:“那便多谢嫂嫂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霍令仪对这位大嫂却是心中敬佩的,且不说这偌大的一个国公府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就连众人的喜好也被她记得一清二楚…只是,她拧头朝姚淑卿看去,眼瞧着她面上依旧是往日那副端庄自持的模样,却是半点也窥不见什么异色。

  霍令仪这心下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大哥和大嫂之间究竟有什么隔阂,只是探人隐秘这样的事,她做不出…她所能做得也只是常来东院陪她坐坐,与她说说话。霍令仪想到这便也敛了心下的那番思绪,而后是又重新换上了笑颜与人说起话来。

  姚淑卿虽然平素瞧着端庄冷清,可她素来是个长袖善舞的,两人说起话来倒也很是和睦。

  这一番话语却是歇在午膳之后——

  因着姚淑卿午后还要见管事,霍令仪便与她先提出了告辞。

  …

  霍令仪由杜若扶着朝外头走去,只是还未曾走出东院便瞧见两个身影往这处走来,其中一个穿着一身绿色袄裙、头梳堕马髻的,瞧着年岁也不过二十余岁…便是今儿个刚进门的那位秦氏。

  这还是两世里头——

  霍令仪头回这般近的瞧见秦氏的样子,眼瞧着她模样秀丽,眉眼之间还存有几分天真烂漫,倒不像是个会生事的性子…不过,人心难测,又岂能真得从一副面容上窥见出什么?

  她这一思一索间,秦氏也已由丫鬟扶着走到了她的跟前。

  秦氏是朝霍令仪先屈膝打了一道礼,口中也跟着轻柔的一句:“妾身给三夫人请安。”

  霍令仪闻言倒是垂了眼帘瞧了眼屈膝半跪在跟前的秦氏,她抿了抿唇却也只是同人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的这道礼,话却是一句也不曾说…而后,她便依旧由杜若扶着往外头走去。

  …

  姚淑卿听着子默的轻禀也未曾说道什么,她依旧握着手中的账册翻看着,口中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她回去吧,她如今身子重,平日若无事也不必过来…”子默闻言刚要应声退下,便又听得身后传来姚淑卿的一句:“她长得当真像…她?”

  子默听得这话,脚步一顿,她是重新转回身子朝姚淑卿看去,却是过了有一瞬的功夫才轻声答道:“是有几分相像,不过再像也不是二小姐,大爷也不过是一时被障了双眼罢了。”

  姚淑卿仍旧握着那本账册,却未再往下翻去,她低垂着一双眉眼,只是幽幽一句:“他还是在怪我…”

  “夫人…”

  子默见她这般,刚要劝说,便只见姚淑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道什么。

  等到子默退下——

  姚淑卿才合了手中的账本朝窗外看去,外头晴空万里却散不开她的心中的阴霾:“我又何曾有一日原谅过自己?”有风拂过,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没一会便被吹散了。

  …

  夜里。

  霍令仪和李怀瑾吃完晚膳,便在院子里散起了步,天上明月高悬,院中的大红灯笼也高高挂着,两人自然也不必由人在前头掌灯…李怀瑾握着霍令仪的手缓步往前走去,待察觉到今日身边人与往日有几分不同,便依着那灯火垂了眉眼朝人看去,眼瞧着她眉宇之间的轻愁便问道:“怎么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红唇蠕动了几回,终究还是轻轻说了起来:“今儿个我去东院见大嫂了…”此事终归还涉及了大哥,她也不好太过说道什么,便也只能跟着叹了一声:“大嫂这样好的人,我瞧着难免心疼。”

  李怀瑾听得这话,便停了步子,他的手轻轻抚过霍令仪微拢的眉心,口中是一句:“众人有众人的缘法,有些事我们身为局外人终归也说道不了什么。”

  这个理,霍令仪自是知晓的,只是人有亲近,她心中难免不对大嫂生出几分可惜…

  不过——

  她终归也未再说道什么。

  如今事已发生,多说也无意。

  …

  余后几日,霍令仪平素不是陪着程老夫人抄写佛经,便是去东院和姚淑卿说话…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今儿个她刚从东院回来,杜若便迎了过来…霍令仪眼瞧着她面上的神色,心下思绪一转便让众人都退了下去,等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她才开了口:“出了什么事?”

  “柳家的那位近些日子常常递信到茶馆,奴怕有什么事便去了一回…”杜若这话说完眼瞧着霍令仪面上也未有什么神色便又松了一口气,跟着她是又走近几步,而后是压低了声在霍令仪的耳边说道一句:“那位说安平公主好似是有孕了。”</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