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进入八月,这天倒也不似往日那般炎热了。

  今儿个恰是一个舒爽天气,霍令仪让杜若等人把这里里外外的帘子都给重新置换了一遍,等一通忙好,却也至午后时分了。她这才把先前红玉新从外头新折来的几枝桂花握于手中,跟着是打了帘子往里头走去。

  李怀瑾正坐在软塌上看着折子,今日他难得休沐在家,原是想带霍令仪去外头转转,成婚这么久,他还未带她好生去外头逛逛,只是看着她难得这般有兴致索性也就歇了心思…等听到脚步声,他才掀了眼帘朝那处看去,眼瞧着霍令仪手中握着几枝桂花,亭亭立在那处却有几分人比花娇的好模样。

  他把手中的折子一合置于一侧,而后是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些事让底下的人去做就好。”

  霍令仪闻言却是轻轻笑了笑,她把手中的桂花好生寻了个花瓶插了,而后才把手放在李怀瑾的手中,眼瞧着李怀瑾的模样,她便娇娇笑道:“不过是几枝花,我哪有这般娇气?”

  等这话说完,她便依着人一道坐在塌上,待看见案上放着的那几道折子,却是又一句:“我待在这处可会扰您?”天子病体未愈,李怀瑾身为内阁首辅自是忙碌,即便他今日休沐在家,却还是免不了要处理这些公事。

  她心疼他,却也怕在这处扰了他。

  “不过是些小事,没什么大碍…”李怀瑾说得寻常,面上也无什么多余的神色,其实这些能交到他手中的折子又岂会是小事?不过倒也没必要说给这个小丫头听,没得她担忧。他低垂着一双丹凤目,握着一方帕子拭着人的手,等细细擦拭干净,便又说道:“今儿个天气舒爽,可要去院子里走走?”如今这个时辰再去外头却是晚了,不过在这院子里走走倒是无碍。

  其实李家这个院子,霍令仪早已瞧惯了。

  不过李怀瑾既然有兴致,她自然也未说什么,只笑着应了。

  两人便也未带随侍,只依着相隐斋的长廊一路往外头走去…长廊两侧的桃梨树已过了季,自是早谢了个干净,倒是桂花开得正好,一路望不尽的金黄色,团团簇簇得衬着那绿叶,却是说不出的好景致。

  外间的日头漏进廊中,打在两人的身上,不过八月的日头即便打在人的身上也很是舒爽,他们便也未曾避让,只依旧往前走去…

  因是赏景,两人的步子迈得自然也不算大。

  李怀瑾便这样握着霍令仪的手一路缓步往前走去,等路过一处假山的时候,他倒是停了步子与人说起一桩旧日里的趣事来:“我幼时顽劣,总喜欢躲起来让旁人来寻我,有回就躲在这处的假山里头…”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怔,她原以为李怀瑾这样的性子,只怕就算是在幼时也该是个冷清寡言的模样,倒是未曾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时候。她一面想着,一面是顺着他的眼往那处假山看去,不远处的那座假山不过是个装饰,倒是有个小洞口,只是若不是细瞧,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

  她想到这便抬了眼朝人看去,口中是问道:“后来呢?他们寻到您了吗?”

  李怀瑾低头看着她这双潋滟的桃花目,却是笑着拂过她被风吹得有些微乱的头发,跟着才说道:“没有,他们倒是路过那处好几回,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待在假山里头。我原是想着等他们寻得着急了再出去,只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他说到这看着她眼中的光彩是又笑了一回,而后才又继续说道:“我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早就黑了,母亲领着一众人提着灯笼满府寻我,等瞧见我若无其事出现在他们跟前的时候,便狠狠罚了我一顿。”

  “那还是我头一回挨罚。”

  霍令仪一直安安静静得仰着头听人说着话,等人说完却还是觉得有些咂舌不已。她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眼瞧着他那双丹凤目中的温润笑意,她还是轻轻说道:“原来您小时候是这样的。”

  李怀瑾闻言,面上的笑意也未曾消散,只是问道:“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

  “我以为啊…”霍令仪听得这话却是细细想了一遭才答道:“我以为您小时候就是板着脸,整日独来独往像个小老头似得,瞧着便让人发憷。”她这话说完却是又一句:“可惜了,我都未能见过您小时候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李怀瑾一定很有趣,真是可惜了。

  李怀瑾眼看着霍令仪面上未加掩饰的遗憾,却是又轻轻笑了笑,他把覆在她头上的手收了回来,而后是握着她的手继续缓步往前走去,口中却是说道:“我倒是见过你幼时的模样。”

  “您见过我?什么时候?”

  霍令仪的声调带着几分疑惑,娇俏的面上也是一副微怔的神色,她的确是有些怔楞,在她的记忆中头一回见到李怀瑾是几年前在宫宴上的时候…彼时父王刚打赢了一场胜仗,天子高兴特地开设宫宴为父王接风洗尘,她自然也在邀请名列上。

  那回,满殿觥筹交错,不少人都前来恭贺父王,只有李怀瑾独坐一处,垂眼品茗不曾言语。

  后来她朝身边的宫侍打听后才知晓,原来那就是当朝首辅李怀瑾…

  李怀瑾闻言倒是也顺着人的步子停了下来,他依旧低头看着霍令仪,眼瞧着她面上的疑惑却未曾马上回答…什么时候?他细细想了一回,倒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一段岁月了。那个时候他大概也才十五、六的年纪,连中三元又入朝为官自是意气风发,只是临来他却得知了一桩不想知晓的事。

  他独自一人游走在街上,眼瞧着外处的欢闹才知晓原来那日竟是元宵节,两排的灯笼,行来走往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鲜活…而他一个人走在长街上,与周边的那番欢声笑语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也是那个时候,他遇见了霍令仪。

  她那会才多小的一个啊,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袄子,梳着两个双丫髻,俏生生得提着一盏灯笼立在他的跟前…这样小的一个人,面色苍白,眉眼之间也是一片慌乱,偏偏语气却端得一派镇定:“我寻不见我的家仆了,你可以带我去找他们吗?”

  李怀瑾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心善之人,更加不喜欢多管闲事,可那日瞧见这个小丫头竟然难得动了回恻隐之心。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过一条又一条长街,总算是寻到了她的家仆…人已寻到,他自然也就没了再待下的道理。

  他转身迈步离去,可这个小丫头却折回了身喊住了他,她握着一袋蜜饯放到了他的手上,笑盈盈地仰着头与他说道:“小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蜜饯,给你吃。”

  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

  李怀瑾大约还是有几分记得的,他问她,眉眼微垂,声音依旧是淡漠的:“为什么要给我?”

  “我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吃蜜饯…”

  原来小丫头是看出他不高兴了,后来,他什么也不曾说,只握着那袋蜜饯看着小丫头跟着家仆越走越远…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段偶遇,原本早该被岁月所遗忘,只是未曾想到岁月翩跹,他们之间竟有了这样扯不开的缘分。

  李怀瑾想到这,眼中的笑意却是又深了几分。他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却是把这旧日里的一桩事与人说上一回…

  霍令仪耳听着这句,面上的怔楞不仅未消,反而是越发深了几分。这桩事她倒是也有几分印象,那日回去的时候母妃知晓她差点走丢,却是头一回发了火,狠狠责罚了那两个家仆…从小到大,那还是她头回见母妃这般动怒,自是印象深刻。只是未曾想到,当日牵着她的手寻找家仆的竟然会是李怀瑾。

  这当真是不可思议…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了…”霍令仪看着李怀瑾低声呢喃道,而后她的面上是又绽开一道笑意:“您说这是不是就是缘分呢?”

  李怀瑾看着她这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却有几分和当年那个小丫头重叠在一道,他的手撑在她的头顶,指腹轻抚着她的眉眼…他从不信命,也不信这些虚无的缘法,可若是因为这一份缘才让他遇见这个小丫头,那他愿意感念上苍恩德。

  余后两人便又绕着这条小道走了一回,等回到相隐斋的时候,倒有个如松斋的丫鬟走了过来…

  她眼瞧着两人回来便又恭恭敬敬打了一道礼,跟着是又一句:“老夫人遣奴来喊三夫人,说是请您过去打叶子牌。”阖府上下都知晓,程老夫人统共也只有这么一桩爱好。

  近些日子,母亲时常遣人来喊她,霍令仪自是习惯了,何况她如今对这叶子牌倒也有些上手了,自是心痒的时候。

  只是…

  她拧头朝身侧人看去,李怀瑾好不容易才休沐一回。

  李怀瑾素来聪慧,哪里会不知晓小丫头的心思?他也未说什么,只是想起当日小丫头那份羞恼,便看着人柔声说道:“我陪你过去吧。”

  霍令仪闻言却是一怔,不过也就这一瞬功夫,她便甜甜应了声“好”。

  丫鬟瞧着两人这幅恩爱的模样,眉眼自是也泛开几分笑意,她是又朝两人打了一道礼,而后便在前头领路。

  等两人到如松斋的时候,却又花了有两刻的功夫。

  程老夫人并着李安清和平儿早已坐好了,只是眼瞧着李怀瑾也跟着进来却都怔愣了一瞬…李安清和平儿忙站起身朝人恭恭敬敬打了一礼。

  李怀瑾见此也只是摆了摆手,而后是朝程老夫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母亲。”

  程老夫人此时也已回过神来,等人行完礼便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李怀瑾闻言,面上也依旧是一副温和笑意:“今日休沐,我也许久未来探望母亲了,便和晏晏一道过来了。”

  程老夫人哪里会信他这番话?不过她也只当两人如胶似漆半刻离不得,这才连这么一会功夫也不肯让…她心中好笑,面上也端得是一副笑意:“你既来了便一道坐吧。”

  平儿见此也忙笑道:“三爷做这个位置吧。”

  “不用了,我许久不打手也生了…”等这话说完,李怀瑾便又跟着一句:“你们随意便好。”

  程老夫人见此倒也未说什么,自己这个儿子行事向来摸不透,她也懒得去猜,便只让人都坐下。其余几人见她发了话自然也未说什么,等她们按着位置坐下,李怀瑾便让人在霍令仪的身侧加了个位置,他姿态闲适又不言语,李安清和平儿原先悬着的心自然也跟着松泛了下来。

  只是越往下打,众人便越发觉得不对劲…

  李怀瑾虽然不曾言语,可指点却不少,几轮下来,程老夫人三人竟是一回也未赢。

  程老夫人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她这儿子哪里是离不开媳妇?只怕是知道自己媳妇在她们这处输惨了,趁着休沐在家来给她找回面子了。她心下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只是眼看着霍令仪面上的笑容,她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也未曾说。

  她不说话,李安清和平儿自然也不会开口。

  等到日暮四斜——

  霍令仪的面前已堆了不少银钱,连着打了这么久,她还从未赢过,因此眼瞧着面前摆着的这些银钱,她心中高兴,面上自是也带着散不开的笑容。

  程老夫人眼瞧着霍令仪这幅模样,又看了看坐在她身后的李怀瑾依旧是原先那一副闲适模样,她也未说什么,只是让众人都离去了。等众人一一告退,平儿便也扶着程老夫人往里头走去,她手扶着程老夫人的胳膊,半低着头,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往日奴还从未见三爷这幅模样,倒怪是稀罕的。”

  “是啊,的确是未曾见过…”

  程老夫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是笑跟着一句:“原本怕他冷心冷情的,晏晏嫁过来,两人指不定要多多磨合几番…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平儿闻言便也跟着笑了一回,而后才又问道:“您不生气?”

  “他们底下的高兴,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也不过几两银子的事,只要他们夫妻和睦,我也能够宽心了——”程老夫人说到这,却是又停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老爷在天有灵,眼瞧着景行这样,也能放心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掺着几分叹息,就连眉宇之间也添了几分怅然。

  …

  日暮四斜。

  李怀瑾握着霍令仪的手往相隐斋走去,眼看着她面上遮掩不住的高兴,便笑道:“这么高兴?”

  “这还是我头回赢,自然是开心的,不过——”霍令仪说到这是一顿,她拧头朝李怀瑾看去,口中是跟着踌躇一句:“母亲会不会不高兴?”先前李怀瑾那副模样,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她虽然赢得开心,可如今想起来也难免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怀瑾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他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看着人,口中也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别担心,母亲若是不高兴,早先就该把我赶回来了…”他说到这,手拂过她额前的青丝,是又一句:“你若当真觉得不好意思,等下回去外头给母亲带些糕点便是,她最喜欢宝福楼的芙蓉酥。”

  霍令仪闻言,心下先前萦绕的担忧倒也松落了下来。

  她笑着与人点了点头,心中却还是惦着,除了母亲那儿,安清和平儿那处也得送些…

  …

  等到八月下旬,下过几场秋雨,这天倒是骤然就凉了下来。

  霍令仪坐在软塌上,她手中握着一件披风此时正半低着头绣着东西,一旁的木头窗棂开了几扇,外头的秋雨稀稀疏疏得倒也不显得吵闹。等到帘子被人打起,她也未曾抬头,只依旧低着头绣着那片竹叶。

  杜若眼瞧着她这般便先替人重新续了一盏茶,跟着才又低声说道:“卫云送了封口信来,说是柳世子近些日子去清雅居倒是常点起孚如,不过也只是让人陪着说话聊天,别得却是什么也不曾做。”她如今已知晓郡主为何要把孚如安置在那处了,原是为了那位柳世子,至于原因,她倒是也能猜出几分。

  上回在宣王府洗三礼上,那位做得事,她也有所耳闻…

  若那位好生生得当着她的柳夫人,郡主自然也不会理会她,可那人却拿郡主身边的人开刀,以郡主的脾气又怎么会再容忍?不过她还是担心,虽然她不喜欢柳予安,可此人在外头的名声素来很好,孚如当真有这个本事能吸引住那位柳世子?

  霍令仪闻言,握着绣花针的手一顿,她也未说什么,只是把放在案上的一只锦囊递给了杜若,口中是一句:“你把这个送给她。”

  杜若接过来锦囊却有些微怔,连带着声调也有几分疑惑:“这是?”

  霍令仪依旧不曾言语,只是她终归还是抬了头。外头的秋雨仍旧未曾停歇,而她握着手中的披风拧头朝窗外看去,那锦囊里所写着得都是些柳予安的喜好之物,原本以为经了这些岁月,这些东西她早就忘了,却是未曾想到这一件一桩仍记得如此清晰。

  霍令仪想到这便合了眼,却是想起早年两人相处时的情景,旧日里那些欢声笑语好似还在耳边萦绕,她握着披风的手一顿,唇边也跟着化开一道虚无的讥嘲。

  等她重新睁开了眼,面上却也依旧是素日那副清平模样。霍令仪收回了落在窗外的眼,而后是仍旧握着绣花针绣起了竹叶,口中也不过淡淡一句:“送过去吧。”

  杜若见此也就未说什么,她轻轻应了一声“是”,而后是又朝人屈膝一礼才往外退去。

  …

  茶馆。

  杜若头戴青色帷帽走进一间茶馆,那茶馆位处偏僻,平素也鲜少有人过来。

  等她打了帘子走了进去,原先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素衣女子忙起身迎了过来,她是朝杜若打了一礼,口中是道:“您来了。”等这话说完,她才又跟着一句:“您今日让妾身出来,可是有什么指示?”

  杜若闻言也未说话,只是把手中的锦囊递给了她,淡淡说道:“这是那人喜好之物。”

  孚如闻言却是一怔,不过也就这须臾功夫,她便忙接了过来,锦囊轻若无物,她也未曾打开只是又朝人打了一礼,跟着是又柔声一句:“谢您。”

  杜若见她接下自然也未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只是还未等出门便听到身后传来孚如的声音:“贵人这样帮我,对贵人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几个月来,孚如见她向来只称呼“您”,而此时她所说得却是贵人。

  杜若的步子一顿,连带着握着布帘的指根也握紧了几分,她依旧未曾转身,闻言也只是淡淡一句:“锦绣前程已摆在你的面前,就看你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了。”

  她这话说完,也不再理会身后人,只打了帘子往外走去。等杜若回到李家的时候,却已是日暮四斜的时候了,霍令仪眼瞧着她回来也只是寻常说了一句:“回来了。”

  “是…”

  杜若把手中的糕点置于案上,等请过一道安,才又说道:“那人好似已察觉出什么,奴怕…”

  霍令仪的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闻言也不过是淡淡一句:“不必担心,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倘若那人不聪明,前世也不会跟随在柳予安的身侧,她也不会费尽功夫寻到她。</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