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的人果然连夜乘船赶回金陵,贾母派去送行的仆妇们到上房回话,见老太太兴致不高,忙忙找了由头退下。
鸳鸯打了温水来,蹲身给贾母捏脚,柔声劝道:“夜深了,老太太明日再想吧。”
贾母低头看她忙碌。鸳鸯生得不算出挑,脸上点点雀斑看着还有些俏皮,实际是个再稳重不过的人。
“你来府里时才不过尺长,如今也大了。我的这些孙子孙女,竟都不如你用心……”
老太太感慨一句,听得鸳鸯垂头一笑,“爷们姑娘哪是做这些的人?真要他们做了,府里还养着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他们小孩子家家没吃过苦。”贾母想起甄家就觉感伤,“若是哪一日咱们府里大厦倾覆,这些娇养的孩儿,又该何去何从……”
姑娘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相貌,宝玉又是自落草就娇惯大的。没有了这荣国府做靠山,没有了呼奴唤婢、钟鼓馔玉的富贵日子,多少人上赶着折辱欺凌?到时她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不能合眼。
鸳鸯一怔,忙道:“大姑娘如今圣眷正浓,宝二爷也勤学上进了,老太太何来此悲呢?”
贾母也感此话不吉,有些怕来日成谶,忙念一声佛,吩咐道:“明日不教姑娘们来请安,我要礼佛一日。”
鸳鸯应一声,拿那细棉帕子给贾母擦干净水渍,服侍她躺下。
鼓交四更,贾母听着窗外秋风落叶声,摸着帐上的蝙蝠纹样,无声叹息。
甄家若是真倒了,他们这些旧勋贵,又有几个能幸免于难。
转眼到了重阳,荣国府里开了家宴。
贾母挂心元春临盆将近,又有甄家之事未明,偏偏凤姐自己也养胎,不大在她跟前说笑奉承,姑娘们虽竭力逗趣,到底不能让她开怀。
贾母便道:“你们自去玩乐,我和太太们安安静静瞧戏。”
姊妹们一见邢王二位夫人在侧,还有大嫂子李纨和东府大病初愈的尤氏陪伴,这才应下回到自己席上。
探春问:“凤姐姐中秋还一道吃宴,而今怎么门都不出了?”
没有凤姐在其中闹腾,还真是冷清许多,酒菜戏文都不如往年有滋味。
大姐儿亲近迎春,她往兄嫂院里就走动的多了些,听得探春发问,便答道:“二哥哥伤着,不好留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凤姐姐身子也重,老祖宗就免了她前头来。”
说起贾琏的伤,众人就有些奇怪。好端端去东府吃酒,还没散席呢,竟就挨了大老爷一顿打,要说里头没点猫腻,是不能取信于人的。只是惜春再侧,为免她多心,都不好说出来。
宝钗便转了话头,问:“宝兄弟近日书读得如何了?”
悟空叹一口气。老岳父说他年纪太小,最好是过了府试先去国子监读几年书,不急着再考。
黛玉见悟空叹气就是一笑,“管他做什么!改明云丫头来,倒不如想想玩些什么新鲜物什。”
她话才落,外头有人高声道:“宫里娘娘遣人来了!”
这便是元春提早备下的重阳节礼到了。贾母先命停了戏酒,领着家眷去见元春派来那宦官。
那宦官的凤藻宫内监,不好在贤德妃娘家摆谱,便显出十分的客套有礼,“老太君精神矍铄,比之旧年更显康健呢。”
贾母带着笑与他寒暄,略略问两句贵妃近况,又请他留下吃酒。
内监不敢多留,只说娘娘等着问话,又道:“这节礼娘娘特嘱咐了,有位姓林的表妹格外厚三分。非是娘娘厚此薄彼,乃是圣上爱重林大人,这才嘉赏其女公子。”
姊妹们在屏风里听个正着,俱是一笑,深觉娘娘看重黛玉。黛玉一想端阳节礼,再看而今这份殊荣,便觉无趣得紧。
悟空跟着老太太在外间,透过那鲛绡纱见黛玉神色淡淡,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越发嫌弃元春碍事。
贾母也是一呆。想起上回入宫时,已与她将林如海打算说得那样清楚,元春还是这样行事,可见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想到此处,贾母便是幽幽一叹。生恩养恩,都抵不过她满心满眼的权欲。
可这又怎么怪她?好好的荣国府大姑娘,金尊玉贵地养大,竟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女史,给人使唤轻贱。她能留得性命又争出头来,已是祖宗大幸……
厚厚封了银子,将内监送出大门,贾母看一眼那单子,吩咐王夫人:“上头签子上各有诸人名目,照着散下去,仍是回去听戏吃酒。”
女儿赐下东西,王夫人自觉面上有光,很是干脆地应下这差事,领着彩云金钏儿几个忙碌不休。
先拣了老太太的出来,又送了东府和大房的,王夫人看着姑娘们那堆,鼻尖轻轻哼一声,“给姑娘们的分送去。”
玉钏儿先瞧见那写了个林字的红签,小心地送到黛玉面前。
黛玉接了那礼,由着姊妹们相看,再说笑两句,便吩咐道:“紫鹃,拿回去小心放好。”
紫鹃领命把东西拿回潇湘馆,寻了空匣子装起来,放进大木橱深处。
宝钗知道黛玉不自在,拉了大姐儿到她跟前,笑道:“林姑姑而今两头跑,大姐儿已许久没听姑姑谈诗了。”
黛玉揽着大姐儿坐下,捏了点心掰碎喂她,展颜轻笑:“大姐儿有这么多姑姑,谁教不是教呢?”
大姐儿抬起头,“林姑姑是林姑姑呀!”
稚儿童语,却让黛玉心底一轻。
她便是她,哪管旁人如何看待。
黛玉释怀心事,悟空却耿耿于怀。依着贾元春的地位恩宠,小皇帝色迷心窍,指不定贾家什么事都随她心意摆布了。旁的都罢了,惹恼了老岳父,或是像这样隔三差五膈应一下妹妹,他在后头能落好?
得想个法一劳永逸。
悟空略一思索,掐指演算一番,忽而嘿嘿一笑。
尤氏见他忽而沉思忽而轻笑,奇道:“宝玉这是想起什么高兴事,笑得分外傻气呢。”
悟空随口搪塞过去,问道:“珍大嫂嫂不在老祖宗跟前,怎么往我们这来了?”
尤氏一指大姐儿,“我正要去瞧瞧你凤姐姐,正好把大姐儿带回去。”
大姐儿吃了许多点心果子,小肚子圆滚滚的正叫“姑姑揉揉”,见尤氏喊她,忙站起身随她去了。
黛玉怕她吃多了不能克化,还有些忧心,“回头给她送些山楂茶去。”
那头凤姐才陪着贾琏用完饭,扶着平儿在院里走了一圈,正要小憩一会儿。
见尤氏拉着女儿走来,便吩咐平儿:“带姑娘换了衣裳,哄着她午睡养神。”
平儿笑吟吟接过大姐儿,凤姐拉着尤氏往自己屋里去。
两人坐定,凤姐问道:“那两个走了?”
尤氏黯然下神色,“不走,我还得在屋里病着。”
凤姐眉毛一竖,“你也忒没心气!那两个是你什么妹子,原是她老娘改嫁带来的。人家上门来作践你,你何苦还给她们留情面?”
“我哪是给她们情面,”尤氏苦笑一声,“我是给自己留情面……”
贾珍是什么性子,他就是东府里的皇帝。他新鲜那两个,正是兴头上,若是她拂逆了,岂能善罢甘休?
凤姐知道她家世单薄,又是填房,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大的那个不是说了人家?不若你催一催,让男方早早把婚事办了。”
尤氏摆摆手,“那张家眼见地败落了,听她们意思,想把这婚事作废呢。再说,这一头不肯放手,那一个又是贪慕虚荣不讲廉耻的,两人勾搭成奸,苦的还不是那张家的?何苦去害人家。”
凤姐冷哼一声,“那两个狐媚子如何胡闹,你觉着日子能过便随你。但要是犯在我手里……”
尤氏念声佛,“揣着孩子呢,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说着又怕凤姐和贾琏闹腾起来,便解释道:“你们爷吃了打,我知道你心里犯嘀咕。我们府里那父子两个,已是神仙难救,琏二爷却还没到这一步呢。他才进了我们府里,那两个拿乔不肯立时来见,赦大伯就将人提回去打了。见都不曾见上,能有什么首尾?”
凤姐这才了解始末,却还是讥笑道:“他也就是略好一分罢了。咱们府里任是什么香的臭的,从不见他挑拣。”
妯娌两个说起家事就是一肚子的苦水,尤氏怕说多了坏凤姐心情,忙站起身:“前头宴该散了,家里一堆的事,我可得告辞了。”
凤姐送尤氏出了门,见她扶着丫鬟渐渐走远,想起早死的秦可卿,越发怨上贾珍。
“我把你个黑心烂肠的短命鬼……”
“奶奶顾念着肚里这个,好歹收敛些。”平儿才哄了大姐儿睡下,叹着气来扶她,“仔细着犯口业。”
凤姐一摸腕上佛珠,到底有些忌讳,便吩咐道:“晚饭我同你二爷一道吃素。”
平儿听了忍俊不禁,脆生生应下。
前头宴饮果然散了。悟空跟着姊妹们走一段,等黛玉进了潇湘馆,这才离魂往冥府而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