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出门, 纪墨已经十岁了,这一次他要去得远一些,是附近的一座大城, 光是往返就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孙六叔故技重施, 又把纪墨交给了他的便宜爹。
便宜爹那小吏的活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干的,这三天两头不在岗, 会不会直接给辞退出来?
纪墨琢磨着这些, 也没怎么问,随着男人的脚步走。
出门在外,都说坐车方便, 骑马方便,可真正的穷人家, 还是用脚步来丈量土地, 他们两个人没什么包袱, 也就没有雇马车之类的代步,男人带着纪墨走了一路。
路上, 男人给纪墨讲一些施工上的事情,这些事情,有些纪墨知道, 有些不知道, 听了个新鲜, 他讲的东西明显比孙爷爷更有条理。
“爹爹, 爷爷他很想你。”
纪墨想到孙爷爷, 他的年龄大了,身子骨是真的不行了,前天从那块儿大石头上下来摔了一下, 骨头都差点儿断了,在纪墨看来,那凸起的像是骨头的存在完全不好用力,只能慢慢用草药敷着,却也许久不见好转。
孙爷爷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会拐那么一下,不敢用这条腿使力。
“这次回去,你跟我一起去见爷爷。”
孙爷爷摔伤了腿,这样的事儿,儿子哪里有不知道的,晚上偷偷放在窗台上的药包,还有那些镇子上的点心,松软香甜,一看就知道是谁送回来的,偏父子两个都不吭声,王不见王的。
“爷爷一直念叨着你呐。”
纪墨说着,看着男人的脸色,男人沉默,眉眼间一点儿都没有村里人说的那种“机灵劲儿”,看一眼就是苦大仇深一样。
他的大手压在纪墨的头上,没有多说什么,又给他说丈量长短的事情来。
“若要建城,是用步子量的。”
扯那么长一段的绳子专门量一下是不现实的,或者说不那么方便,于是便用脚步丈量,一步是多远,从这里走到那里是多少步,当然,这种丈量有些含糊的地方,未必十分精准,这一条,在修建一些必须要精准的建筑时也要留意。
“城中通水,每日洗漱污水都要有通道可以排出… …”
男人讲的是孙爷爷曾经讲过的东西,他的言语更加通俗,更加直观,让纪墨听得人容易,虽然不会重复增加专业知识点,却也可听听,加深记忆。
“不仅是城中排水,还有建筑之上,也要排水… …”
屋脊如何造,屋檐如何布局,瓦片怎样搭… …男人讲的是更加具体的东西,讲完了还摸了摸纪墨的头,给他许诺,“不久后县衙要翻修,到时候你跟着做一做,不要怕苦,只有亲自做过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
所有落于纸面上的计算要化作现实,就必须有人去吃这种苦,当年男人就是不想吃苦,去过一次,就知道那肯定不是自己的路,这才选择了读书,没想到读书也难,最后高低不成,勉强算是混出头,却也终有遗憾。
如今看到这个孩子… …他看着纪墨的眉眼,从眉眼之间看不出自己的样子,也就是村中人没人细究这个,少见他的妻子,否则,恐怕早有人置疑了,这个孩子,跟他们不像。
面容不像,一双眼却是极亲近的,让人欢喜。
若我有子,能有这般,还有何可不知足?
错了,错了,这就是我子,只是我子。
“爹放心,我肯定不怕吃苦!”
纪墨拍着胸脯保证,造桥那种苦事儿他都能坚持下来,何况是这样的木工活儿,就算是爬高上低,也不会更苦了。
父子两个闲谈着也没耽误走路,连续走了几日,到了那大城,只看着城墙,纪墨就感觉出了一种威武。
若要说,还是古代的城最让人有感觉,城墙一围,里面就是安乐之所,又有士兵在城墙上站岗,旌旗摇曳,安全感瞬间就有了。
厚重高大的城墙,一块块儿普通的砖石堆砌成不普通的雄伟,连那城门上的字都显出几分浑厚霸道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要是这样的城才对。
真正走到城下,更能体会出那种灭顶的压力,完美的拱形结构让纪墨看着眼热,造桥的时候也少不了拱形,手指动了动,像是迫不及待要去重温这种简单堆砌的快乐。
大型积木拼装什么的,可以这样理解的!
“走,去里面逛逛。”
男人拉着纪墨的手,入城的时候因身无货物,也没交钱,随着人流涌入城中,能够看到左右喧闹,像是展开了一片新天地,两侧的商铺鳞次栉比,一个个幌子招牌的,竟是满目繁华。
没有什么目的地,男人领着纪墨走过了一条街,问他多少步。
纪墨按照男人的步幅来回答,又换算成了具体的米数,男人微微点头,总算没被左右的招牌迷了眼,还记得是来做什么的。
换了一个地方,再走一遍,东西,南北,来回走了两条街,纪墨就觉得腿都迈不开了。
“先找地方休息。”
男人说着敲开了某一家的门,等到对方开门,一见就是认识的人,彼此之间熟络地说上几句,就能得了晚饭和住宿地点。
大人说话的时候,纪墨一直没吭声,等到晚上入睡,才有些好奇地问:“爹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
男人惜字如金,并不多说,手在纪墨眼睛上盖了一下,这是让他早点儿睡的意思。
纪墨本还想问是不是孙爷爷带他来的,见状,干脆不问了。
一早起来吃饭,在别人家,纪墨醒得比平时更早些,男人却早就醒了,在外头跟主人家说话。
收留他们的主人家是个老大哥型的爽朗人物,拍着男人的肩膀说:“重新学起来就对了,你家这本事,若是不学可惜了!”
“学了也没什么好,不过是看老爷子喜欢,让他教教孙子罢了。”
在外人面前,男人似又聪明起来,多说了两句,不似平时寡言。
“这话是怎么说的,到底是个吃饭的手艺,旁的不说,我这房子,若不是你指点,就修不了这么好!”
主人家这样说着,满口的夸赞,“这都多少年了,看看,还是这么亮堂!”
回头的时候,看到纪墨正在探头,他招手把纪墨叫到身边儿,“好孩子,你可跟你爷爷好好学,学了你爷爷的本事,给皇帝老儿修宫殿去!”
“修什么修,他就是学了,也就是做个耍子,可不能那么张扬。”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语气都透着点儿严厉,说着还瞪了一眼纪墨,像是他现在已经不听话,要给皇帝修宫殿去了。
“哎,这都过去多久了,早没事儿了,最近不是听说又要修什么园子吗?我还说呐,若是孙老爷子在,也轮不到他们那帮人了,当年还不都是咱们手底下的,如今倒是一个个都出了头。”
主人家似有些怨气,叹口气,满是不平。
“出头也是该的,那么辛苦,该他们出头。”
男人语气再次平稳下来,两人又说了两句,女人招呼吃饭,这才入了桌。
纪墨把心中疑问压下,跟着去吃了饭,就跟男人再次在城里转悠,确定把哪里都看过了,这才要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几乎没有同行的人,纪墨问男人他们那段对话是什么意思。
“给皇帝修宫殿不好吗?”
他的问题透着点儿好奇。
世上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见这世上最大的买主就是皇帝,一碗豆花,皇帝吃了也要名骚一时,甚至传承百年,何况营造这种技艺本来就要在当权者的统领下才能完成。
不然,谁家那么有钱,能够支撑建城之类的大工程?
纪墨早就想过了,若是这一次要留下什么作品,肯定是要留一个大工程的,偏这样的大工程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都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支持的,找皇帝当金主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什么好,不许再起这样的念头!”男人厉声喝止,许是想到纪墨聪明,也不宜强压,便又说了个缘故。
现在的朝代是推翻了前朝起来的,不是皇室宗亲之间的东风压倒西风,而是曾经的世家贵族以“昏君无道”为由,推了昏君下去,自己上位的。
这个真正论起来,就是以下犯上,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最要命的还是当年对昏君要斩尽杀绝却没成功,原因就是宫殿之中有一条密道在,昏君子嗣,竟是顺着密道逃走了。
这样的密道必然是经过营造师之手,而那时候的营造师都是有官职的,他们对上层的这些变化,不可能不清楚,却无一人出首,提醒皇帝密道之事,等到昏君子嗣在边疆立足,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竟是从密道走的。
昏君子嗣却未必是昏君,他得了边疆兵马支援,竟是差点儿跟现在的皇帝平分天下,若不是那时候外族入侵,他又把边疆兵马调回去,如今的局势如何还不好说得很。
有了这么一场大乱子,皇帝哪里还能看那些营造师顺眼,这分明就不是自己人嘛!于是,营造师再没有了官位,同样的那些曾经主持修建过宫殿的营造师都被处死了。
孙爷爷好巧不巧,并不在名单之上不说,还早早就辞官归隐了,算是避过了这一劫,侥幸漏网而生。【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